車來車往的父親(1 / 3)

父親退休了。父親那輛“永久”牌的自行車卻沒有退休,一以貫之地“自行”在路上,馱人載物,車來車往。

也許是奶奶和母親嘮叨的緣故,小時候,在有月亮的夜晚,在夢中,我常常清晰地看見父親和他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的點點滴滴。父親起先是在一個小糧庫裏幹,說穿了,是他裏裏外外一個人在操持著。每到收糧穀的時候,一個人上上下下,跳來跳去,要過秤要開票要算數,還要付錢還要晾曬還要裝庫。收糧穀那些日子,大家也和父親一樣,整日整日都在歡快地舞蹈。靜下來的時候,曬穀晾穀,偌大的一個糧庫庫坪,就隻有了父親一個人。平展展的一地穀子,鋪展開去,從地上連接到天上,金黃一色,無邊無際。夕陽照著父親,父親滿目黃金。母親盡管時常惦記著父親,她也幫不上父親的忙。那時,母親帶著我和姐姐住在離父親二十多公裏的小鎮,奶奶又住在離小鎮十多公裏的鄉下。這樣,父親每月忙中抽空請一天假,要先到小鎮上來看母親、姐姐和我,然後,又馬不停蹄地帶著我和姐姐去看奶奶。那天,父親不停不歇,屁股不著凳,奶奶和母親都心痛,說,這樣連軸轉,如何吃得消?父親蹲在地下一邊嗬嗬笑著,一邊不停地擦他那輛寶貝疙瘩自行車,仰起頭來看著我奶奶,說,娘,我沒什麼,您老自個兒的身子骨才是最當緊的!父親往外一瞅,天快黑了,趕忙把車支起,急匆匆地跟奶奶說,我要趕緊回去,糧庫裏沒人不行!奶奶說,對頭,國家的糧庫最當緊!不要掛念著我,別老趕趟兒似的,身子骨還不散了架!父親說,我沒事,隻是這路爛得很,一路顛簸,擔心車子散了架。

奶奶不是父親的親娘,父親也從不敢有一絲的不到之處。回到家,手一捋,褲腿一綰,把奶奶的鋪蓋拆了,床單抽了,就光著一雙腳去腳盆裏踩洗,邊踩邊和奶奶說:娘,你不能凍了,被是有的,要加一床。娘,你不能餓了,少了糧就吱一聲,我在糧庫呢!盡管奶奶從沒挨過餓受過凍,父親卻每次回家看奶奶都要這麼說。不光是說,新買的那輛“永久”牌的自行車上也總是沒空著,變戲法地裝了好多東西:有奶奶愛吃的蜜棗,愛坐的藤椅,夏天裏愛搖的蒲扇,冬天裏不離身的熱水袋。有時,父親也載些米麵回來,當然,這些都是父親一餐一餐節省下來的。

父親或騎或推,一前一後馱著我和姐姐。我總是坐在前麵,坐在自行車橫梁上的小木凳上。小木凳是父親自製的,彎月形的,捆綁在自行車的橫梁上。凳麵是父親用砂布細細磨光的,剛好能托住我的小屁股,穩當當的,又不紮肉。就是坐累了,也不要緊,往父親寬大的胸前一靠,溫暖舒適。抬頭,看天上的白雲蒼狗,或者天邊火燒的雲朵,聚聚散散。姐姐就比不上我了,隻能坐在後座上,一雙手不敢絲毫放鬆,緊緊地,緊緊地箍住父親的腰。所以,機耕路在山中穿行,高高低低,彎彎曲曲,連連綿綿,我並沒有什麼太多的不適,倒是姐姐不時地叫喊,讓我看到路上泥濘、亂石滿地。父親生怕顛了我和姐姐,也怕損傷了他那輛寶貝疙瘩自行車,每到一節爛路上,隔幾米遠,就從車上跳下來,與車並排而行,穩穩地推著。山高坡陡,隻見父親雙手緊握車把,一條腿彎曲,一條腿繃直,身子前傾,使出全身力氣,汗是一股股地往腦門兒上冒,牽線線地在臉上流。我和姐姐感到,不是父親的力量太小,而是自行車太沉,一前一後馱著我和姐姐不算,後座兩邊一邊掛著一個竹筐,都是裝了父親對奶奶一筐子滿滿的“孝敬”。我和姐姐就喊父親“停、停、停”,我們要下來!我們喊一句,父親就回一次頭,笑著說,停不住,真的停不住,自行車不聽話呢。這時,父親往往把自行車推得又快又穩。我常常是一眯眼的工夫,就看到了村口和村莊上空的嫋嫋炊煙。每每在這個時候,奶奶一定立在山的那邊、路的盡頭,守望著父親和他那輛“永久”牌的自行車。路上的影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變成了一輛往前行駛的自行車,變成了自行車上的我和姐姐,變成了自行車下的父親,變成了父親喊出的一聲“娘”,變成了奶奶在我臉上的一個吻,變成了我們全家的笑聲一片,幸福一團。

後來,母親、姐姐和我都被下放到鄉下。按說是省去了父親老是跑來跑去,也不要一前一後馱著我和姐姐,應該輕鬆得多。路也修得平整了些。卻見每次父親回到家裏,仍是一頭一臉全身流汗,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我疑疑惑惑地看著,看一會兒,就去了自行車後座的筐子裏取糖果,一蹦一跳地走開。姐姐卻是雙手捧了一大碗井水送上去,父親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幹。我問母親,父親咋咯樣吃力,是不是病了?母親一巴掌拍在我的臉上,罵:病你個頭!你父親是累的,兩包尿素一百六十斤,你曉得嗎?我怔怔地不敢說話。我不曉得世上太多的變化和世故,我不曉得家裏太多的辛勞和苦痛,我隻曉得父親那輛“永久”牌的自行車上時常載了貨物回來,有肥料,有種子,有農藥……我隻曉得父親每次回家都很吃力很疲倦。母親總是不停地喊父親歇一下,歇一下,父親說我歇著呢歇著呢!其實,父親說歇著的時候,他也是在不停地擦著他的自行車。現在,我知道,我們是“四屬戶”,一家七口,父親的肩上有太多的責任。父親仔細地擦著他的自行車,每擦一下,他就看一下天上的烏雲,父親愈擦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