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熱的七月,哪裏都不想去。每天晚上,也總是靜不下來。
忽一日,接到電話問我,去安化嗎?安化——是黑茶之鄉,是散文家葉夢大姐掛職的地方。我略一停頓,當即應允。打點塵世的行囊,我輾轉兩次長途客車,山路彎彎,一路慢悠悠,作非非想。遙望窗外,青山如夢。嗬,一葉青夢到安化。
夜晚的安化,是酣睡在深山的老人和小孩。不經意間,我看到他們的淺淺的夢笑,是那般美麗和動人。以58歲高齡掛職兩年期滿的葉夢大姐,在她依依不舍的彙報中,令我最為動容的是她的“我的父老鄉親”係列攝影作品,有那麼多的老人和孩子,有那麼多的笑。他們的笑是那麼的幹淨,那麼的清爽,那麼的陽光,那麼的純粹,那麼的甜美。我曾經被葉夢大姐的名篇《羞女山》久久地感動著,不料想她的並不專業的“笑”攝影滋潤了我的眼睛,滋潤所有在場人的眼睛。葉夢大姐在她的一篇文章中動情地說:“他們的笑容是那麼幹淨,就像冬天的陽光那樣溫暖人心。幹淨的笑容可以過濾我們的浮躁,是我們的精神營養補充劑。在這個寒冷的冬季,笑容讓世界溫暖。”是的,就是這一張張笑臉,我記住了安化,記住了在深山中揮汗如雨的老人、在水塘邊洗著蘿卜青菜的老人、迎著烈日拖著板車叫賣的老人、等待日落和兒子歸來的老人,還有大山深處花朵般的孩子一瓣一瓣花瓣般的笑容……一路陽光,一葉青夢,一世情懷。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家鄉,想起我的父老鄉親,想起我的童年。
如水逝流的時光,和自然萬物,是時空老人的傑作。在偌大的柘溪水庫裏,頭頂藍天白雲,腳下綠水白浪,縱目青山如黛,我一身的塵俗瞬間被淘洗得幹幹淨淨,我也同時感到人是何等的渺小和微不足道。藍天上白雲朵朵,讓我想起小時候采摘的一朵朵棉花,沒有一絲雜質,幹淨溫暖柔軟。小時候,我總是幻想著,飄飄蕩蕩,自己一會兒就上了九天雲霄,伸手叉腳睡在雲朵上,舒舒服服一覺睡到大天亮……遐想中,我們坐的衝鋒船一會兒慢了下來,過了不久,又慢了下來。我有些奇怪,一問,才得知是在讓過身邊的一條條小船。如若不慢下來,一個個波浪就把小船掀翻了。望遠處,一個個小島,像一個個剛出籠的饅頭,清晨的白霧像蒸騰上升的一股股熱氣。忽然,我看到一個小島上有一隻白狗立定在那裏。獨獨一隻白狗,它看見我們的船,隻輕叫了三兩句,我們的船就慢了下來,朝那隻白狗靠過去。靠近了,白狗甩甩尾巴,又朝它身後望望,一個老人送著一個小孩從綠蔭處顯了出來。這時,船上有人說,是小孩去上學呢。哦——恍惚中,我再一次看到了自己:上小學時,老白(我家的狗名)搖著尾巴一路跟在我的身後,慢騰騰地送我去大隊部;上初中了,我要去十多公裏外的小鎮,老白每回送我時總急急地走在我的前麵,時不時回過頭來催促我,然後它就守在公路邊坐等過往的那僅有的一輛班車。因了老白的忠誠,初中三年我從來沒有錯過班車。沒有老白的日子,我獨自在城裏趕生活,卻總是錯過了人生的一次又一次機遇。
此行,因了主辦方的路線選擇,我錯過了一次走茶馬古道的機會。但我仿佛看到馬蹄印深深淺淺,馬蹄印密密行行,耳邊總是回響著悠遠的馬鈴聲,馬蹄聲急,馬蹄聲碎,在崇山峻嶺和山澗溪流之間,綿延著,神秘著,傳奇著……有心感知,我錯過了古道,卻回到了從前。在山這邊,天上白雲悠悠,滿坡茶葉青青,遠處炊煙嫋嫋,近處牛鈴叮當,山歌嘹亮。我仿佛聽到清晰悅耳的采茶歌:“三月清明茶芽發,姐妹雙雙采細茶;雙手采茶雞啄米,來來往往蝶穿花……穀雨采茶上山坡,男男女女在一坨;心想和妹講句話,篩子關門眼睛多……”在白沙溪茶廠,我看到安化蕩氣回腸的千兩茶製作場景。被譽為“世界茶王”的千兩茶,采用上等的安化黑茶為原料,將黑茶發酵、蒸製後放人竹篾簍裏,然後在一聲聲勞動號子中應運而生,傳之久遠。“壓起來咧——把杠抬呀;重些兒壓咧——慢些兒滾呀;小杠要絞勻咧——捆篾撒鎖緊呀;壓一輪咧——滾一輪呀;哦哦裏喂耶——喂喂裏哦呀。壓了一輪來二輪呀;大杠壓得好呀;腳板穩住勁呀;小杠絞得勻呀;粗茶壓成粉呀;細茶壓成餅呀;好茶銷西口呀……壓好了二輪來三輪呀;步步地進,步步地滾呀;壓出好茶治百病呀;黃腫包吃了能消腫呀;止住瀉病喊得應呀;又止渴來又提神呀;無名腫毒冒得生呀;止咳化痰診癆病呀……”定型後鬆箍、殺篾、鎖口,放在露天處,日曬夜露,自然發酵。七七四十九天,大功告成。
茶葉是勞動的產物。在采茶和製茶的過程中,我看到了勞動的美麗,還有從前的傳統和鄉村的智慧。在伏天裏,在灑了鹽的黃土上,他們知道力量是多麼的重要,勁往一塊使,不拍打不成器。日曬夜露,吸天地之靈氣,取日月之精華,承雨露之惠澤。在白沙溪茶廠的陳列館裏,我看到最初的安化黑茶分為四等:天、地、人、和。一下,讓我醍醐灌頂——天地人和,是安化黑茶的秘笈!在鄉村,茶是飲料,茶有時又是飽肚的食物,茶有時還是醫病的良藥。用荷葉、棕、竹篾簍,這些農家的常用物品,把生命本真的黑色貯藏起來,不餿,存久,易運,搬樹樁、磚塊一樣,經茶馬古道,運往西北,行銷海外,傳奇人間。處遠方之遠的人喲,黑茶一飲思鄉月,玉笛輕歌夢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