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味道(1 / 2)

苦瓜

陽光下的奶奶,總是一臉陽光地坐在禾坪上,看著她那禾坪前的瓜蔓引蛇一般爬上瓜架,攀繞,慢慢地綠了一片,然後,一朵小黃花開了,又一朵小黃花開了。

不幾天,那一朵朵好看的小黃花,一朵一朵地不見了。我找來找去,隻見瓜架下憑空多了好多長長短短的青瓜,長者四五寸,短者兩三寸,一律懸掛,如漫天掛滿了紡錘和棒槌。

我在瓜架下走來走去,或看或摸,或量長短,或比畫大小,或做上記號。忽然,我有一個驚人的發現,便向陽光下定坐著的奶奶箭般直飛去。我著急地問:“奶奶,你看你看,為什麼它一出生就滿臉皺紋,疙裏疙瘩?”

我雙手捧上瓜伸到奶奶的眼皮底下,陽光下的青瓜原形畢露,卻一點兒不害羞不怕生,安詳無語。

奶奶呢?她也隻是笑,邊笑邊摸那瓜,一遍又一遍。布滿皺紋的瓜,竟在奶奶的手上很滑潤,有光澤,好聽話。

我從奶奶手上把瓜拿了過來,說,它肯定委屈。準是那一朵童謠花早早地謝了,它心裏煩啊苦啊!

奶奶的笑僵了一下,我旋即看見苦瓜的皺紋在她的臉上閃了一下。

我的猜想不久便得到了證實。奶奶摘下那瓜做菜,一片剛夾到我的嘴裏,我就嚷了起來:“苦,苦死了!”從此,我再也不肯吃苦瓜。

後來有一回,奶奶用一個紅辣椒糖逼我就範。奶奶笑著看我,說:“多呷幾片,然後,回味回味看。”

奶奶手中的紅辣椒糖在我眼前晃蕩。我夾了一片又一片苦瓜,放在嘴裏。我想那時我是閉了眼的。

味還是苦。當苦味漸漸淡去時,一種微涼並略帶甘甜的味兒便升到了舌尖、口腔,隨後就覺得清爽、痛快和愜意。肉厚脆甜,味道清香綿長。

奶奶還說,別看它有些苦,能除邪熱,解勞乏。

我並不管奶奶說的,隻是想著,這瓜,以苦味得名,能食能醫,隻是苦了它自己。

奶奶對苦瓜情有獨鍾,變著法兒給我烹調苦瓜:素炒如青菜,油煎如葷菜,還可熬成苦瓜瘦肉湯,雞蛋炒苦瓜……最妙的要數苦瓜肉丸,將苦瓜切成一寸長的筒塊,挖去瓜瓤,放入沸水中用旺火煮至半生時撈出濾幹水分;再將瘦肉剁爛,加入蔥花、鹽,摻入薯粉,拌和作餡;把粉團肉餡塞入空心的苦瓜筒塊中,再入油鍋煎,待筒塊兩麵的粉團肉餡略呈黃色時,摻入湯、薑、大蒜頭一並煮熟,起鍋前放鹽與味精。苦瓜清涼,瘦肉鮮甜,色香味美。

此後,我更是日日都要去瓜架下看那些寶貝疙瘩了。奶奶依舊天天坐在陽光下的禾坪上。瓜架下的瓜一日日變大,青皮愈來愈黃了。

有一天,我看見一條瓜裂開了很大的口,露出了裏麵的紅瓤。我馬上摘下,立馬送到奶奶的麵前。

奶奶隨著裂口把瓜完全撕開,露出更多更漂亮的紅瓤裏子。奶奶撕了一塊紅瓤放到我的嘴裏,笑著看我,說:“你嚐嚐看。”我不敢大嚼,隻是用舌頭舔了一下,竟然,很甜!

我不禁替這瓜感歎:想不到,它在最後竟是以爆炸自己的方式來展示自己的鮮豔和甘甜!

我發覺自己在太陽光下迅速地成長,當然這成長從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在味道上的成長。我對味道愈來愈有感覺、經驗了。

比如對苦瓜,我就慢慢體味出苦味之後,著實可去煩消渴通便,清心明目益氣。更有感動處,苦瓜是苦的,情愛是苦的,人生是苦的,真正體味出,總會苦盡甘來。

許多年後,奶奶葬在了她的苦瓜架旁,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在那天,我才完完全全地知道奶奶是個苦了一輩子的人。她兒時父母早亡,八歲起給人做丫環幫工,後來嫁給地主做小老婆……

在大夥的印象中,奶奶總是坐在屋前的禾坪上,一臉陽光地招呼著來來往往認識與不認識的人們。搬個凳子,要你坐;端杯茶水,要你喝。帶個東西捎個口信,她都代勞,且負責得很,從不出錯。下雨天,她要借把雨傘給你;炎炎夏日,她要借頂草帽或鬥笠給你,隨你什麼時候來還。碰上吃飯的時候,算你有口福,一定邀你入席。缺個油鹽醬醋茶,娃兒讀書還差幾個學費錢,大多都找奶奶借……仿佛奶奶總是一個有說有笑的“觀世音菩薩”,帶給別人的盡是歡樂和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