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盤區,風變得強勁有力了。工人們都不禁猛吸幾口清涼新鮮的空氣,加快了腳步。“師傅,我在橫硐裏不知怎麼就睡著了。”躍進還在為師傅替自己鏟了那一半煤而內疚。師傅看了一眼身體單薄的躍進,目光裏流露出父輩的同情和憐愛,他慢慢地說:“躍進,以後要學得機靈點兒,下井這事情,太老實了要吃虧的。對師傅也不要太拿心,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咱井下鏟煤的活兒和技術行道不一樣,師徒關係淡如水。鏟煤,憑力氣,誰不會呀,我隻要能保證你一個班下來平平安安地回家也就交代了。哦,還有,溜子停了就不要再往上鏟煤了,會壓斷鏈條的。”躍進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聽著。他覺得心頭陣陣發熱,鼻子陣陣發酸。他緊跟在師傅那寬大的身後走著。
五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大雪仍舊洋洋灑灑下個不停。鄰居家裏,父親正與對手殺得難解難分。母親越來越坐立不安了,從院門到街口,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腳印……不知為什麼,她有一種預感。今天是兒子的生日,又是老頭子出事的日子。隻要兒子能順順利利地過了今天這一關,那以後就會平安無事了。
因為那個事故,躍進他們遲出井四個半小時,不過沒誤事。辦事員在等他們。洗完澡,躍進懷著所有第一次領工資的人所特有的那種激動心情,掏出手戳,蘸上印泥,在工資發放表上自己的那一格裏按了一下,“李躍進印”四個字竟映紅了他的臉。拿上錢,他數都沒數就塞進了口袋。
走出聯合大樓,人們都驚訝地大叫起來:
“嗬!好大的雪!都沒腳脖子啦!”
“這雪下得真是三輩沒兒子——絕哩!”
迎著漫天飄飛的大雪,人們朝著同一個方向、同一個目標走去。這是他們在上井的路上就商定好的。是一種新鮮感的驅使,是為了證實自己已經長大成人,還是喝酒出了名的父親的血液在他身上作祟?躍進跟在人們身後,早把母親的叮囑置於腦後了。
從小食堂出來,躍進的臉上冒著熱氣。雪厚厚的,踩下去軟軟的。他隻覺得周身發懶,真想就地躺下,把臉埋在雪裏睡一會兒。但他不能。“老彎子”爛醉如泥,將整個身子壓在他肩上。“躍進,跟你……老子一樣,不是下,下,下軟蛋的孬種,好樣的!想……當年,你老子和我們喝,喝,喝了一夜的酒,都沒醉過,真是海……量,海……量。咱礦工就要有股子硬漢子的……勁頭,不喝酒還算他媽的什麼礦工。”一路上,師傅轉動僵硬的舌頭,說個沒完沒了。走到單身大樓門口,師傅搖搖晃晃地跨上台階,又轉過身,撫摸著躍進的頭,說:“回去吧,以後別……別跟師傅學。師傅老了,沒……沒出息,你還小,要學,學點兒真本事!”躍進剛想說什麼,彈簧門一轉,師傅已經不見了。
躍進在雪地裏站了好久,才獨自往回走。一路上,他耳邊老響著師傅的話,還有飯館裏亂哄哄的吵鬧聲和劃拳聲。他不時摸摸口袋,裏麵還是五十七塊錢,分文沒動。今天是師傅請客。下個月開資,我要請師傅。他想。
雪花仍在飛飛揚揚地飄著,不過已經明顯地緩慢下來。路燈下,雪花如飛蛾,上下翻飛,相互嬉戲。它們調皮地粘在行人臉上,鑽進熱乎乎的脖領裏,很快就融化不見了,給人留下一絲癢酥酥的愜意。夜已經很深了,喧鬧了一天的礦山又歸於寂靜。從片片家屬區不時傳來的陣陣敲門聲和叫門聲,在夜空裏格外清晰。每個人都有一個溫暖的巢,母親等待兒子,妻子等待丈夫,辛勤勞作一天的礦工們,從她們身上得到溫暖,得到安慰,得到生活的樂趣……
雪花在靜靜地飄,躍進在默默地走。艱辛的日子總算過去了,母親再也不用做兩樣飯了,母親也可以和父親一樣吃肉、吃饅頭了。我長大了,我能掙錢了。我要孝敬母親,要保護母親,讓母親幸福。
躍進走著走著,隱約發現街口的電杆下站著一個人。他揉了揉眼睛,頓時醉意全消,清醒過來,心頭掠過一陣戰栗。
母親一動不動地站著,雪早已沒過了她的雙腳。她兩手攏在袖子裏,頭巾上、肩上落了厚厚一層雪,眉毛上掛滿了雪霜。
躍進兩腿一軟,跪在母親的腳下,雙手插進深深的積雪裏。他覺得鼻子發酸,淚水止不住地奪眶而出。他仰起頭,輕聲地呼喚著:“媽媽——”
母親聞到了她所熟悉的,老頭子身上特有的酒的氣味。
198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