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18歲的時候(2 / 3)

夏末秋初,在院子裏睡覺倒也涼快。風兒在身邊輕輕地吹,鳥兒在樹上啾啾地叫。每天,我們都很晚才上床睡覺。這幾天,我們和小章她們混得很熟,下班後,常常在防震床前的草地上打撲克。這幾個姑娘裏,數小章最能笑,笑起來止都止不住。

大概是前天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在廠院的草地上發現了一隻長著翅膀的螞蚱,我猜想它一定是屬於那種紅翅膀、飛得極高,還“特兒、特兒”作響的。我將手心彎成一個窩狀,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近了,近了,我猛地撲上去。我跪在地上,手牢牢地扣在那隻螞蚱待過的地方。我小時候,在礦上常常上山逮螞蚱,逮了螞蚱喂小雞。我知道逮這東西就和打飛機一樣,也得講究提前量。我小心翼翼將手張開一條縫,後又將縫開得大一點兒,再大一點兒,我的手完全離開了地麵。咳!什麼也沒有。也許是這家夥太機靈了,也許是我幾年不逮手生了?反正是空歡喜了一場。我正要從地上爬起,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不用看,準是她。我的臉又是一陣發燒。我罵自己,真沒出息!我顧不得拍打身上的土,頭也不回地跑了。我想我趴在地上的樣子,一定很狼狽,瞧她笑得多開心。

她愛笑。她笑的時候,樣子很好看,笑聲很脆。也許她也知道這是她的優點,才這麼能笑。我愛聽她的笑聲。

上午,和師傅在鉚焊車間幹活,裁一塊大鐵皮。中午吃飯的時候,小章打了一盆水,大家一齊洗手。她最後洗。我收拾好工具,正要出門,她招呼我道:“小劉師傅,過來洗手呀!”她又在開玩笑。我衝她擺擺手:“哪邊都一樣,我還是過我們車間去洗吧。”我想盡快逃走。我真恨自己,心裏想親近一個人,可是真到親近時又要逃開。“喲!什麼你們我們的,這兒的水洗不淨東西,是不是?”說罷,她自己先咯咯地笑了。我被她說得不好意思,隻好走了過去。“給你,好好搓搓。”我剛把手浸在水裏,她就遞過來肥皂。她蹲在我身邊,悄悄說:“你長得人高馬大的,性格怎麼像個女孩子呀。”這可叫她說準了,在礦上,人們都叫我“二姑娘”。我沒有說話。正洗著,她突然在水裏悄悄地抓住我的手,說:“你的手可真厚。”她的眼睛裏流露出異樣的神情。這話使我一下子想起我的二表姐,她也曾說過這樣的話。“你也是屬猴的嗎?我二表姐就是屬猴的。”我這沒頭沒腦的話使她愣了一下,她點點頭,笑著說:“我可比你大兩歲。”她好像什麼都知道。我不再像開始那樣拘束了,我鼓足勇氣,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你進廠的第一天,我就認識你了,你長得和我二表姐一樣……”我把“漂亮”倆字咽了回去。“是嗎?”聽了我的話,她又笑了。直到我的臉又紅了,她才止住了笑。

昨天晚上,在防震床裏,楊奇揭露了我們倆那天中午的秘密。他說我真有福氣,據他觀察,章香玲愛上了我,叫我給她寫封信。哪有這等事,我一口否認。但是心裏卻很不踏實,一夜沒有睡好,今天早晨起來,頭昏沉沉的。午飯後,我一個人躲在車間裏,竟學著小說裏的樣子,給她寫信了。“章姐:你好!……”我正寫著,覺得背後有人。猛回頭,見是她,用手捂著臉頰,明亮的眼睛像是閃著淚花,一扭身跑了。我像愣子一樣呆住了。她生氣了?

這些日子是讓人悲痛,小章脫下她常穿的大紅尼絨衫,在藍外衣上別了一朵白花,顯得素淨淡雅,她穿什麼衣服都那麼好看。自從那次她掉著淚跑了之後,我總是躲著她。

從昨天開始,大家都忙著做花圈。今天,花圈全部做齊。下班後,全廠職工要在會議室裏舉行宣誓儀式。會議室裏從來沒有這麼多人,每個地方都擠得滿滿的,有的人還站在屋外。正在大家默哀三分鍾的時候,我覺得腳下軟乎乎的,好像踩了一塊活動著的木板。是我頭昏了,還是怎麼的?我想看看別人的反應,但是我不敢抬頭。腳下越來越軟了,人們用眼睛的餘光傳遞著心中的疑問。幾秒鍾之後,我察覺出是腳下的地在搖,在陷,這不是在地震嗎?我想喊,但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懾住了我的喉嚨。這時,有人開始向門口移動,移動,終於“嘩”的一聲,像是久聚的洪水衝垮了大堤,人們向門口擁去。門被擠爛了,人流直瀉到院子裏。我緊挨窗戶,急中生智,一縱身跳上了窗台。就在我一腳裏一腳外正要往下跳的時候,我不知為什麼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便把我釘在了窗戶上。我看到小章正擠在門口,她不是往外擠,而是在向下擠,向下看,無數隻腳下,有一個人正在掙紮著。小章用力擋住了後邊的人流,將那人拽起,我看清那人是楊奇的師傅。我忘記了房要塌,地要陷,人要死,我沒有跳下去。

當大驚失色的人們跑到院子裏時,才知道是一場虛驚,根本沒有地震,是會議室的地不堪重負,陷了下去。真是滑稽,可是沒有一個人敢笑。書記又重新組織好隊伍,儀式繼續進行。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她,哪怕是一眼。

下班後,小章來到防震床裏。楊奇借口走了。她從兜裏掏出了針和線,給我縫被子。被子的護裏有一道口子,每天晚上睡覺,左腳或是右腳總要伸到裏麵去,結果口子越扯越大。她怎麼知道我的被子扯破了呢?她低頭縫著,好久好久沒有和我說話。我盯著她的背影,一直看著。“你老是看我幹什麼?”她說。奇怪,她並沒有回頭呀,好像她長著後眼一樣。我沒有回答。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在礦上的母親,想起了那封沒有寫完的信,想起了昨天會議室裏發生的事情。

整整半個月沒有記日記了。

今天,楊奇和章姐把我從醫院裏接回來。防震床已經拆了,我們又搬回到原來的宿舍。我的左胳膊吊著繃帶,打著石膏,這傷是半個月前挖車床的地基時被一個新進廠的小青工失手用鐵錘砸的,現在已經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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