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漆黑的巷道裏,已經有半個小時了。
一個礦工從她身邊走過,急促、有力的腳步震得她的心咚咚直跳,隨著腳步來回搖晃的礦燈,也像是有意向她這邊射來。她躲在棚架的間隙,大氣都不敢出。直到腳步聲漸遠漸小,燈光漸去漸暗,她才長舒了一口氣。但是,隨著燈光的最後一閃,周圍頓時一片漆黑,她又重新掉入無底深淵。懾於孤獨和恐懼,她忙擰亮了自己的礦燈。
沒有電車的聲音,沒有放炮的聲音,巷道死一般的寂靜。水珠落在地下的聲音倒是很響。她默默地數著水滴的聲響,不由得淚水順臉流下,像是兩條小蟲在爬。
她後悔極了。
一小時以前,正在值班的她突然接到礦調度室的電話,讓配件組馬上給08工作麵送一塊搖表,那裏出了機電事故,已經停產20分鍾了。她本應該在電話裏向調度室講清楚,師傅病了,自己一個女同誌,下井不方便等等。可是她沒有說。也許是電話那頭調度員焦急的情緒影響了她的思維,她竟拍拍胸前那枚閃亮的團徽——好像調度員能看到似的——對著話筒大聲說:“交給我好了,我馬上就去。”放下電話,她立即察覺自己做了一件冒失的事情,但她還是拿了師傅的領燈牌,換上下井穿的工作服。她是個要強的姑娘,況且,她曾隨師傅下過幾次井,對井下的路是熟悉的。可是現在,她竟然鬼使神差般地走到這個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當她猛地發現前麵巷口那塊“盲巷”木牌時,才知道自己轉昏了頭,走迷了路。她退回到那個三岔路口,不敢再往前走,隻好坐下來等人問路。
第一個過路人終於盼來了,燈光給她帶來了希望。但是,當燈光越來越近的時候,一個可怕的、自己臆想的情景忽地冒出來,她的心禁不住狂跳起來。慌亂中,她躲進了棚架的間隙,擰滅了礦燈,雙手無力地按住胸口。她早已沒了問路的勇氣,就著燈光,她看到了一張滿臉煤黑,凶神惡煞般的臉……
水珠一滴接著一滴,不緊不慢,悠然自得,可是她卻心急火燎。已經有三個礦工走過去了,她仍在這裏坐著。每次聽到過路者由遠到近,再由近到遠的腳步聲,她都得經曆一場從激動到害怕再到失望直至後悔的折磨,每一次她都得折騰出一頭冷汗。有幾次,在沒人的時候,她試著放粗嗓子說話。“喂,到08工作麵怎麼走?”但又尖又細的聲音在煤壁上反射回來,空洞洞陰森森的,聽來怕人,她趕緊堵住了耳朵。
她是城市裏長大的姑娘,兩個月前從技校分配到煤礦,在配件組任統計員。在學校裏,她聽了許多有關煤礦工人的故事。那些該死的講故事的人,給她刻畫了這樣一個“窯黑子”的形象:戴一頂和煤一般黑的“鋼盔”,穿一身和煤一般黑的工作服,蹬一雙和煤一般黑的水靴,臉賽鍋底,力大如牛,既能受苦,又能罵人,外加一點,尤其好談論女人。在她的腦子裏,煤礦工人簡直和粗魯、野蠻是同義詞。自打她到了煤礦,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她覺得礦工並不像故事裏講得那樣粗野,但她也確實領教了一些讓人可惱可恨的事情,比如上星期的全礦文藝彙演……
又有一束燈光從巷道那頭閃出,漸漸地,腳步聲也越來越響。這次拚命也要把路打問清楚,她下了決心,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又藏了起來——還是先看看再說。
她多麼希望來人是個長著胡子,滿臉透著和氣的小老頭,就像她師傅那樣。但是,這第四個過路者偏偏是個小夥子,安全帽下的那張臉白白淨淨的,左肩挎著一個大兜子,各種顏色的*線露在外麵,看樣子是個剛下井的背炮工。小夥子一副無憂無慮的神氣,嘴裏哼著歌,右手將燈頭在空中畫著一個個大圓圈。她眼睜睜地看著小夥子走過去,這不又和前幾次一樣嗎?工作麵還等著用這塊搖表呢。她心裏一急,脫口喊道:“站住!”由於激動,聲調都變了,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飛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