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家門前,一股撲鼻的烹調的香氣勾起你一絲對家的溫情。你長舒一口氣,舉手敲門。
“請進。”單聽聲音,妻永遠是這樣甘甜和溫柔。
“我還用請嗎?”你推門而入。為了調節一下心情,你故作輕鬆地說,卻顯得有些不自然。
妻還沒有張口,女兒已上前抱住你的腿:“爸爸回來嘍,爸爸回來嘍!”她高興地直嚷。
你抱起女兒,親了親她那胖乎乎的小臉蛋兒。
“雯雯,快下來,別纏著爸爸。”妻對女兒說,“爸爸下礦回來,你也不懂得問問累不累。”
你覺得新鮮。往日下礦回來,迎接你的是聽不完的牢騷話和洗不完的衣服,今天的妻突然增添了幾分溫情。
“我讓爸爸講故事。”女兒把一本《看圖說話》放在你的手裏。於是,你抱著女兒坐在沙發上,講:“從前,有個小豬,名叫羅羅,它造了一座木房子,木房子底下裝了四個輪子,它拉著房子飛呀飛……”
“不對,不對,是走呀走。”
當然,你講得心不在焉。
接下來,是吃飯。坐在飯桌前,你剛試探性地開了個頭,便被妻用一筷子雞蛋堵住了嘴。
“少囉嗦,吃完飯再說。”在家裏,妻的話就是聖旨。
再接下來,妻洗鍋刷碗,你哄孩子睡覺。
終於,一切都拾掇停當。妻端了兩杯水走過來,和你麵對麵坐在沙發上。
顯然,妻早有準備,正像你也苦心準備了一樣。也許,她什麼都知道了。
“紀雲,我知道你要對我說什麼,不過,現在你得先聽我說。紀雲,自從那天你走後,我就天天想,我覺得咱倆應該好好談一談。”妻停頓了一下,盯著你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看不出你的表情,隻好又順著她已經想好的思路說下去,“上午,你們劉部長給我打電話,讓我取一套成人教育複習資料給你。從他那兒,我才知道你已經作了回礦的打算。這幾天你是請事假回礦的。紀雲,你不該瞞著我,也不該這樣做。這次沒有轉幹,隻是暫時的,你不必為這件小事苦惱。當幹部的路子多著呢。我看考學校就是一條,學上二年三年的出來,既是幹部,又有文憑。回礦去做啥!好不容易從山溝蹦躂出來,再灰溜溜地滾回去,隻有傻子、愣子才這樣幹哩。退一步說,就是當工人,在市裏也比在煤礦強。以後的麻煩事兒多著呢。別的不說,雯雯長大了,上學就是個問題。在那窮山溝裏,孩子會有什麼出息。紀雲,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你細心地聽著妻的忠告,把握住每一句語調的變化。你沒想到妻會說得這麼在理,這麼有邏輯,這麼語重心長。妻問你她說得對不對,你卻一下子回答不上來。
“我知道你心裏別扭,這檔子事給誰誰心裏都不好受。”妻見你不言語,又說(她今天的耐性可真大呀),“在機關幹了六七年,到頭來連個幹部都批不下來,也真是太不像話了。劉部長說,現在正是整黨期間,不敢胡來。他已經替你和齒輪廠聯係好,你去那兒報個到就行,每天回家複習功課。今天我也沒去上班,到幾個中學跑了跑,總算找全了初中、高中的課本。從今天——啊,不——從明天起,家裏的事、外麵的事都不用你操心,你給咱好好用功就行。讓他們看看,咱們也不是沒有本事的草包。”說著,妻站起來,變戲法似的從書櫃裏抱出一摞書,放在寫字台上。她眼裏放光,臉上一副期待的神情。
期待什麼?你心裏當然清楚。
你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唇。
妻是個能幹的女人,為了自己,她下了這麼大的工夫,也真難為她了。妻雖然自私、苛刻,但在大事上,還是能夠和你同舟共濟的,盡管這是出於女人的一種夫貴婦榮的依附思想。但是,由這種思想激發出來的一點點女性的溫存,會使你在苦惱、彷徨中得到一絲慰藉。問題的關鍵不在此,而在於你們總是想不到一塊兒。這種原先沒有注意到的思想上的距離越來越使你煩惱。
得,一路上想好的勸詞都被打亂了。
你站起身,向那一摞書走去。你是想借翻書的機會,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妻伏在你身後,鼓鼓的*貼在你的背上,歪著頭問:“怎麼樣?你倒是說話呀!”
課本是齊全的,而且嶄新。從初中一年級到高中三年級,從政治、語文到數學、曆史、地理,甚至還有英語,一本不缺,一本不少。也許正是這無可挑剔的齊整、完美,使你心煩意亂,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媽的,管那麼多虛套子幹什麼!你猛地轉過身來。
“喬桂英……”
你清楚地看到妻的眉毛挑動了數下。直呼其名,這還是第一次。
“……你說完了,該聽聽我的了。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知道你為我好。當然,也包括為你自己好。可是,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這樣混下去了。當初上機關就是一個錯誤。在礦上待了幾天,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找到了許多已經丟棄多年但卻很寶貴的東西……”你有好多話要說,但越是想說清楚,就越不知從何處說起,思路越來越亂。
“紀雲,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你應該冷靜地想一想,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劉部長讓我勸勸你,他也準備找你聊聊。”
“正好相反,我不是心裏不好受,而且心情特別舒暢,這些年來從沒有過的舒暢。喬桂英,我的主意已定,在這種時候,我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支持,支持!”
“你會後悔的……”
“我絕不後悔!”
“……劉部長和我透露,到齒輪廠隻是暫時寄身,過一段時間,還是要你回宣傳部的。你應該沉住氣。劉部長說……”
“得啦!你他媽一口一個劉部長、劉部長,真叫人惡心。我不靠別人的施舍過日子。這樣不光彩,不自由!”無名怒火終於沒能壓住,你大吼起來。
妻的臉“唰”地一下白了,繼而又泛上紅暈。她的嘴唇顫抖著,眼裏充滿悲哀,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失敗了。妻精心準備了一番的規勸失敗了,盡管她添加了一些女性的溫情在裏麵。
此時,你覺得她怪可憐的。
當然,你也失敗了,你的失敗在你的意料之中。
列車掠過殘雪未融的田野和炊煙繚繞的村莊,歡叫數聲,忘情地撲進礦山的懷抱。天色大亮,旭日伴車而行,將整個車廂染得通紅。列車駛進口泉溝,兩邊的山靠得更近了。鐵軌順著山根爬上去,火車把淡淡的煙霧罩在山坡上。你憑窗凝視,諦聽著火車鐵輪與鋼軌之間發出的鏗鏘有力的聲響。
在27年似乎很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你第一次有意識地主宰了自己的命運,第一次采取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舉動。於是,父親的慍怒,母親的苦勸,妻子的反目,同事的忠告,嫉妒者的嘲笑,好友們的同情……一股腦兒地向你湧來。你大吃一驚,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人關心你,你真有些不知所措了。但是,你很快冷靜下來。一種無形的力量在身後擠壓著你,而另外一種美好的東西在前麵召喚著你,你行動了,而且是義無反顧。以後將會怎樣呢?你毫無把握。你也顧不了那麼多。現在,頂頂重要的是行動。以往,我們都是說得太多太多,而做得卻是甚少甚少。
昨天晚上,你在街頭轉悠了半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裏,本想和和氣氣地同妻談談,沒想到攪了個一塌糊塗。當你一氣之下把那一摞書劃拉到地上的時候,妻終於失去了耐性,她跳起來,大罵:“好哇!好心做了驢肝肺。你在礦上受得逼疼,回到家和我撒氣,告訴你,老哥不尿你那套!”
妻的語言中,“老哥”一詞用得最有特色。在熱戀中,“老哥”曾使你傾倒。現在,聽到“老哥”,一種條件反射使你的精神為之一振。隨即你又感到這樣吵下去的乏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起。
妻的話雖然粗野,但並沒切中你的痛處。在礦上,你是很吃了一些苦,但心情反倒輕鬆了。
三天前,你向部裏請假,搭車到了礦上後,就徑直到你的采煤十二隊,借了套工作服,拉上俊虎——你的老同學,現在已是十二隊的隊長——下了井。已經有九年多時間沒下井了。雖然,一些老工人還認識,見麵相互問候幾句,但更多的是些年輕的生麵孔,遠遠地站在一旁,以各式各樣的表情看著你這位從市委下來的重返采煤第一線的人物。麵對這又一茬子礦工,你感慨萬端,突然覺得自己老了許多,盡管你隻有27歲。十年,人這一生中有幾個十年?而這應該迸射出青春火花的最為寶貴的十年卻是這樣過去了,恍恍惚惚猶如一場夢。更讓你感慨不已的是,工作麵也變得陌生起來。木柱子不見了,放炮聲聽不到了,硝煙味也聞不著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溜排開的液壓支架,是穩健推進的綜采機組,是旋轉不停的大滾筒上的“鋼齒”在有力地啃噬著煤塊。一刀走過去,整個煤幫已不再是炮崩後的難看的凸凸凹凹,而是牆壁般筆直、平滑。滅塵的水柱噴射出無數條拋物線,礦燈照上去,竟會現出彩虹般絢麗的顏色。整個工作麵不過三五個人,悠閑地穿行於液壓支架之間。十年,就像一首詩裏寫的那樣,彈指一揮間,但礦井已經變得不相識了。一套綜機,輕而易舉地使礦工們丟掉了握了幾十年上百年的大板兒鍬。往日的每人三節煤溜一把鍬,揮汗如雨攉煤的火熱場麵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你今天急匆匆來幹什麼?不就是來鏟煤的嗎?你知道現在做個采煤工不光是憑力氣,更重要的是要有技術。但是,你還是要先試試自己鏟煤的力氣,考驗一下自己。有時候,單靠毅力是不行的,“心有餘而力不足”,是最讓人難堪的事了。你擔心這近十年的機關生活使你坐癱了,要真是這樣,你也就認了。事情不是不可挽回,調動手續不是還沒辦嗎?可是,你絕沒想到工作麵竟會無煤可鏟,你又不懂綜采技術,隻得在溜頭呆坐。
你真想大哭一場。
一把鍬突然神奇地立在你的麵前,你抬頭看到了一張微笑的臉。俊虎用力拍拍你的肩,將頭往那邊一擺,你跟他來到皮帶巷。俊虎指了指皮帶兩邊溢出的煤塊,說:“紀雲,看得出你心裏難過。要悠著點兒幹,以後受苦的日子長著哩!”
到底還是老同學,知道你的心思,盡管他沒有完全猜透。
你一句話也不說,往手心唾了幾口,抬頭看看頂板(這是早先三年井下生活養成的習慣性動作),便埋頭鏟起來,你像是在和誰賭氣,發瘋一般揮動著鐵鍬,有好幾次竟將煤扔過了皮帶那頭。
一個小時過去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
你一刻不停地鏟著。汗水從額頭上冒出來,在滿是煤塵的臉上衝出道道白印。
煤溜的嘩嘩聲在耳畔響起來,數十盞礦燈一起一伏,溜子漲得滿滿的。突然,聲音一下子停止了,礦燈一下子不動了,煤溜一下子凝固了。人們把鍬一甩,靠柱子坐下。我發現有幾個人正向我這邊靠攏,臉上隱隱有詭秘的笑。我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忙扭身往工作麵那頭跑,他們在後麵喊著、追著。我穿過排柱的間隙,順著溜子跑到溜尾,轉彎進了回風巷。夥伴們也蜂擁而至,把我抓住。於是,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我掀翻在用來搓炮筒的黃土上,使我喪失了反抗能力,一個人動手解開我的褲帶,進行“驗雞兒”的惡作劇。更有甚者,持一把黃油抹在我的褲襠裏。自從退學當工人後,雖是短短的三個月時間,同學們已變得粗野起來,在學校的那一點點斯文早已蕩然無存。盡管一向靦腆的我從不參與這種過分的玩笑,但還是難逃厄運。黃油在溶化,順大腿根兒緩緩地爬,我捂著油漬漬的褲襠,哭了。當時,是委屈地哭,現在回想起來,倒甜美地笑了。
“來來來,看得起弟兄……”
當!兩杯相碰。
“……你就把這杯幹了。”
吱——酒仰脖而進。
“這才夠哥們兒,往後當了官,可別忘了咱們窮弟兄。”
“咱礦可是出人才的地方。宋大鵬,那二年是咱這兒的小小科長,現在人家可是國家能源部的部長……”
“嗯?”
“……秘書呢!”
“哈哈哈……”
“胡省長在咱們這兒還當過礦長哩!”
“多啦!楊省長、王部長……”
“……都是咱們礦出去的,現在都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哩!”
“你現在是市委大機關裏的幹部,將來下去,還不給個師長旅長幹幹?”
“到那個時候,咱們去給你扯個月份牌,倒個痰盂什麼的,也沾點光。”
“哈哈哈……”
“來來來,為紀雲前途無量幹杯!”
當!數杯相碰。
吱——酒仰脖而進。
這些往日共過事的可憐的小公務員們!
酒一杯杯進肚,泛在臉上的唯有苦笑。
有苦向誰訴……
我越表白自己想回礦,想當工人,大家對我越敬重,越說我謙虛。誰能理解我……
辦公室是舞台,八小時以內盡興發揮。有的是自覺的,有的是不自覺的,有的是自願的,有的是被迫的。每個人表演技巧各異,但都在扮演自己所扮演的那個角色。就連打電話,對方職務的高低不同,所用的聲調都不一樣。至於幕後在幹什麼,鬼才知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你坐在辦公室的一隅,常常用冷眼看他們如何表演。這清高,這不隨流,換來的是被捉弄,被嘲笑,最後是被清除出去。“小紀,在機關待上幾年,你可以寫一部《官場現形記》了。”劉部長解嘲地說。走就走,這兒沒什麼值得人留戀。其實,走的念頭早在第一天去部裏報到時就萌發了。你被客客氣氣地迎進辦公室,被客客氣氣地向大家做了介紹。你坐在嶄新油光的辦公桌前,生活像桌麵,向你展示了新的一頁。椅子還沒焐熱乎,你又被客客氣氣地領到相鄰的辦公室,見識另外一些生麵孔。等再回到自己桌前坐下時,臀部有了異樣的感覺,扭身一看,皮革蒙麵的彈簧椅已變成了破舊的木板椅。於是,一絲不快掠過心頭,桌麵失去了光澤,生活也變得灰暗起來。你不是計較椅子的軟與硬、新與舊,隻是這種方式,讓你不習慣,甚至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以後諸如此類的事時有發生,你的不快在一點點增大,後來發展到與大家有些格格不入了。當然,引起你不快的事都是些小小不言的小事。在工作這個大事上,他們都是無可挑剔的,都是無懈可擊的,都是完美無缺的。別別扭扭,居然也幹了五年。想走而不走,這是一種惰性,可惡的惰性。不能寬恕的惰性!惰性!惰性!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