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的月亮從選煤樓頂上浮出來的時候,壽壽正在車床上幹活。月光清如水,薄如紗,悄悄地穿過那一扇扇裝有十八塊玻璃的大窗戶,與車間裏數十盞水銀燈的燈光溶合在一起,灑在他的腳下,披在他的身上,他一點兒也沒有察覺。他去礦輪機房磨好車刀之後,在昏暗的牆角發現地上有一塊方方的薄薄的白色,疑是地上霜,不由得走過去用腳蹭了幾蹭,不想那“霜”竟跑到腳麵上來了。這一下,他猛地醒悟過來:寒露未過,哪來的霜?何況自己是在屋裏呢,真是老糊塗了。他朝不遠處那盞高吊的水銀燈瞥了一眼,並沒有看到方格之類的東西,怎麼會有一塊方方的亮光呢?但是他顧不得多想,忙著裝好車刀幹活去了。
壽壽竟忘記了窗外還有一輪中秋明月呢!
他怎能想得起來呢?搬動開關,馬達便發出不絕於耳的轟鳴,對好尺寸,刀尖便吃下金豆般的鐵屑;方方的燈光帶著無形的框框,早被隆隆的馬達聲淹沒了,明月再圓也滾不進他的大腦裏。月球繞著地球在天上不停地運行,卡盤夾著工件在地上不停地旋轉,天上地上,這是兩件毫不相幹的事情。對於壽壽來說,隻給自己規定下操作好車床的光榮責任,沒給自己找出留心月亮圓缺的任何理由。用車間劉主任那句很時髦的話來說,這是四個現代化對每個工人的要求。於是,在這個中秋的夜晚,他的腦袋裏裝滿了五米長軸、二級精度、白白的支架、藍藍的眼睛,至於那百裏之外的妻子、逗人喜愛的小孫孫、甜美可口的西瓜、溢著油香的月餅都被直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此刻,他忘記了流逝的時間,忘了記周圍的一切,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他像一座被人擰緊發條的鍾,一刻不行地走啊,走啊……
在月上中天的時候,壽壽終於加工完最後一根長軸。他昏昏欲睡,兩眼像是揉進了細沙,澀得睜不開,可是他不敢合上眼去睡覺。壽壽心裏明白,這批長軸是進口液壓支架上的配件,礦上請來英國人是要驗收的,如果驗出次品來,那豈不是給中國人丟臉,被藍眼睛、卷毛發的人恥笑。他抖擻精神,將眼球在眼眶內最大限度地轉了一周,最後伏在車床上,細細將工件檢查了一遍。檢查完畢,壽壽將長軸從車床上取下來。此時,他覺得渾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連伸懶腰的氣力都沒有了。他終於支持不住,疲倦地躺在長凳上,合上脹痛的眼睛。這雙眼已經在車床上盯了十七個小時。
車床停了,隆隆的馬達聲消失了,車間裏頓時靜下來,靜得壽壽能夠聽得見自己呼吸的聲音,能夠聽得見時而從暖氣溝裏傳出的細微的響動和沒有旋緊的水龍頭漏水的滴答聲。
嘀嗒,嘀嗒……突然,壽壽像是被針紮了屁股似的從凳子上跳下來,他緊張地睜大眼睛四下看去,差一點喊出聲來:人呢?他們都走了嗎?我怎麼一點兒也不知道呢?車間裏,除壽壽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他們——和他一起幹活的另外三個人——不知什麼時候溜走了。寬敞的車間此刻好像一下子擴大了幾倍,他站在車間的一角,是那樣的渺小,以至於一隻從暖氣溝裏跳出的黃貓從他身前跳過都沒有一點驚慌的樣子。壽壽終於明白了,他終於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五了。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從心底升起,他感到自己的孤獨。車間裏冷得厲害,靜得瘮人,他抵擋不住這可怕的寂靜的衝擊,像是被狼追趕似的逃出車間。
三盞探照燈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射出三道強烈刺眼的光柱,把個廠院照得如同白晝。壽壽抬頭向南望去,沒了月亮,一片鑲有銀邊的雲彩正緩慢地向東移動。月亮一定是被裹到厚厚的雲裏去了。壽壽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坐下,等待著他的夥伴——月亮,他是多麼想看看這圓圓的月亮啊!
雲在死死糾纏,月在苦苦掙紮,壽壽看著這場苦鬥。“咪——兒”,從雲縫裏突然傳出一聲貓叫,隨著叫聲,壽壽眼前一閃,一隻黃貓已經躍上牆頭。這是不是剛才那隻從地溝裏跳出又從自己身前跳過的貓呢?壽壽還猜測著,那貓發現了他,扭身衝他又是一叫,聲音有些淒楚。你也丟失了夥伴了嗎?你也老了嗎?那貓並不理會,隻一閃,便跳出牆外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