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青苔情(1 / 1)

枯坐的光陰裏,眼前總是浮現少年時在老家屋簷下審視青苔的景致。

往昔不起眼的植物,從鄉間茅草苫的的房屋上,沿著陳舊枯寂的麥草,在淅瀝的暮雨裏滴落下來,不久,你就會發現一行行綠色的植物沿著天雨的腳步快步趕上去,把鄉村夜雨的黑深邃了幾寸。

羸弱的少年時光裏,我乍見青苔,一眼真是千年,破碎、幽邃的悲涼還有灰色的人生瞬間席卷過來。按道理那時我才十五六歲,不識愁滋味的時光,卻在鄉間低矮的屋簷下,泥濘的阡陌上和父輩彎下去的脊背上,我看到了青苔的呼喊。無聲的呼喊,一聲聲,喊破了我少年的行囊。

我和青苔不同,無法與她媲美。在她的空間裏,潮濕的空氣、濕潤的泥土,黑的樹幹和靜寂的角落,這是一方獨特幽深的境地了。無人打擾,無人喧嘩,更無浮躁的聲響。似乎與阡陌間的農人相似,暗藏一堅韌的心思,在田疇上蜿蜒世代的生命,或枯萎或碧綠,都在這靜寂的天地間了。在青苔麵前,在屋簷下,我沒有勇氣麵對陽光燦爛的時刻。我喜歡在昏黑的屋內看著灶間上的灶王爺,猜測神性的咒語與隱言,看著那張牙舞爪、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加深了灶下柴火的沉重與光亮。我情願把目光投向泥土的牆壁、喑啞的農具甚至橫梁上殘缺不堪的大字:福祿壽喜財。這是屬於民間的密語,來自過時秀才的手筆。古銅色的木棒映襯著猩紅的字樣,那個摸著山羊胡的秀才又似乎從時光的陰影裏走來。

唯一相同的是,我們都陷在時間的深處裏,隻不過一個是綠,一個是灰。

《苔賦》雲:“背陽就陰,違喧處靜。不根不葉,無跡無影。”這是沉靜下來的文字,是讀懂青苔的字腳。青苔,一粒粒一枚枚,密密麻麻,鋪就時間的足跡。當我們在屋簷下、芭蕉樹旁抑或指頭上數著日子時,青苔就會從無影深處彌漫過來。難道是數落雨滴的再生?還是時間有形的演繹?吸取著時間的元素、營養還有重量,對陰影裏的人兒昭示著,警示著和彰顯著。

我慶幸與青苔的相遇,百回千轉之後,才深深驚詫與青苔的隱語。隻輕輕一瞥,那深入心扉的涼意立刻在古老與幽深裏蕩開漣漪,卷起的皺紋化作深深淺淺的青苔一路逶迤著。我總是感覺青苔與我是相通的,哪怕一聲淺淺的呼喊她的名字,我就滿身的碧綠滿身的蒼老。但我無法擁有她的淡定。她的懷抱裏,深裹著歲月的風聲枝椏間的鳥聲還有日子的故事。縱然我披一身綠意,又怎得深藏住千年萬載的歲月呢!誰能從沉重的時間裏返青?誰能從幹枯的日子裏保持鮮嫩?

花團錦翠的青苔,負重的青苔,主宰著腳下的一方水土,在恪守著最後的水分與孕育,守衛最後的那一抹綠?我無法解讀出青苔,在陰雨霏霏的日子,就像遠行的青草更行更遠還生。時而在樹椏間,時而在山路上,時而在花徑上,甚至我的祖父或者祖母的雙眸裏……

我在城市的一隅裏再次見到青苔,在微小的盆景裏,青苔匍匐在可憐的花土上,成為點綴的風景。身旁,是車水馬龍,是人海茫茫,是水泥森林,是尾氣噪音,是越來越冷漠荒涼的現代化。回憶曾經鋪就青苔的鄉路,沿著青苔遠行的,終會有一天還會回到青苔身旁,回來老家的屋簷下,回到碧綠的本身。而一旦我們丟失了青苔,順著水泥、鋼鐵的路麵,我們還會找到歸來的路?我們是否還會保持著最初的水分?保持著青枝綠葉的模樣?保持著最初的純真與善良?

也許,青苔的消失,失去的不隻是青苔,失去的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質樸與深邃的烙印?給你一塊潮濕的泥土,守住血液,你能把碧綠、粉紅或者金黃找回。謙卑的青苔,諦聽大地深處心事的耳朵,歲月深處不動聲色的心跳,守著古老與幽深、護著寧靜與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