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將至,在節日濃墨重彩登場之際,透過紅紅的蓋頭,那方方正正的“福”字,宛如一縷冬日的暖陽、深夜遙遠的鍾聲,抵達我心靈的廟堂,布滿我憂傷和肅穆的天宇。
貼福字,鄉下的春節裏是必不可少的傳統習俗,和打年糕、剪窗花,散發著濃濃的年味。記憶中的鄉年,總是那麼充滿古老和質樸的詩意。安靜祥和的鄉村,那段新年前的時間裏,耳畔充滿的是孩子們的鞭炮聲。天空飄落下大團大團的雪花,在黑色的光禿禿的參天大樹上,在灰色的村落以及稀疏的麥田間,構成了村莊最古樸的詩句。雞鴨鵝的歡叫、鳥雀的啼鳴則鮮活了鄉村明亮的額頭。最誘人的就是家家戶戶的廚房裏,從冬天封鎖的寒冷中冒出香噴噴的美味來。年前的美味佳肴都躲藏在母親的雙手裏了,我們這時總會瞪大眼睛,等待著新年的降臨。
然而,新年與我卻是一種難言的訴說。咱家祖上識字不多,其實文盲的僅是父親。父親說過年倒不怕,擔心的就是門對子無人寫啊!(春聯我們那叫門對子)咱村識字的人不多,這樣一來,僅有的文化人成了全村最受敬重的寶貝。平常誰家來了客人或紅白喜事,總會把他們抬舉得高高的。每到新年,他們家門口,總會排滿了寫門對的人,手裏拿著早已裁好的紅紙,在翻飛的雪中等待著。那莊重嚴肅的表情,讓我一生忘不了。父親把那時六歲的我抱在懷裏,一股暖流把我包裹著。我對父親說,我們走家吧,不貼門對吧。誰知道父親狠狠地瞅了我,說什麼混話……。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發了脾氣。難道寫門對在農人的心裏,是那般的神聖?回來後,父親說,娃,明年的門對就該你寫啦。我一聽,“哇”地哭了。母親走了過來,望了望我,埋怨父親,你也是的,孩子才六歲啊?我聽到父親沉重的歎息聲。
七歲的那年,在院子中央,父親為我準備好了筆墨紙硯。雖然我平時也瞎寫了一段時間,比如咱家的牆壁啊板凳啊,還有我的識字課本上,到處都留下了我的墨寶。可是,當我從目不識丁的父親手中接過狼毫時,我心一顫,莫名地感覺到沉重的東西落在我的肩頭。父親用葦葉把紅紙裁好,然後按住一段,在父親的注視下,我開始了塗抹春聯的曆程。一些“五穀豐登”“勤勞致富”“普天同慶”等歪歪斜斜地從我稚嫩的筆下走過來,帶著新年的希冀和祝福,舒展在父親飽經滄桑的皺紋裏。父親叫我寫的最多的就是什麼“牛頭興旺”、“六畜平安”,還有最大的福字。父親說,莊戶人,靠的就是這些雞鴨鵝豬之類,它們也是莊戶人家的一員啊,一年四季,要保佑它們平安無事。當然,還有什麼笆鬥、土甕、叉把掃帚、犁鏵、耕耙等,這些莊稼的家夥,新年了,也不能忘了啊。這時,父親總會叫我放下手中的筆,洗淨手,再拿著福字,神情莊重地貼在笆鬥、土甕等上。父親不許我有一絲的嬉笑,如果貼斜了或者貼歪了,父親便會立即叫我糾正,不容拒絕。如今,那些鄉村的古董在時間的古井裏恐怕已銷聲匿跡了。可是,曾經那淳樸古老的模樣,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坎上。他們和鄉村的鬥笠、蓑衣等一樣,在鄉村的天地裏,是農人的守護神,是父親的圖騰,有了他們,村莊就有了一年四季的豐收和紅紅火火的日子,還有永遠的希冀和憧憬。扶著犁鏵,莊戶人感到了大地的豐厚,收獲從掌心裏湧上來;肩扛著笆鬥,一個殷實的日子又鋪展開來;家中儲存著幾隻土甕呢,似乎就囤滿了來年甜蜜的日子……
每年春節,父親總會叫我寫春聯,福字必貼,貼滿家中大大小小的物件,從不更改。有時,福字多了,就在高高飽滿的織席旁麥堆上,恭恭敬敬地貼上一個鬥大的“福”字。
長大後我終於明白,那一張張福字,對於兩眼雪黑、靠土地養活的莊稼父親來說,就是父親一年的祝福和祈禱,是父親一生行走歲月的拐杖和生命的守護神,小心翼翼地嗬護著一家人的健康、幸福和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