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胡子是咱們這一帶唯一的一個嗩呐手。

誰家老人去世,過白喜事,都得請他來吹上幾天幾夜。

在我們這裏,灰胡子的意思就是“扒灰”——弄兒媳婦的老爺子!

這樣的稱呼顯然是揶揄他或者罵他,但是,我們的“灰胡子”聽到別人這麼叫他,既不惱,也不怒,還笑眯眯的。如果是小輩分的這麼叫他,他就咒一句“狗崽子”,如果是同輩分的叫他“灰胡子”,他就說“你這個狗卵坨”,假如是村裏的女人也叫他“灰胡子”呢,他就笑笑說,我是在扒你的“灰”呀!

如此而已。

現在,我們這裏已經不叫他“灰胡子”了。

隻叫他“胡子”——因為他的兒子在抗洪搶險中犧牲了!兒子已經沒有了,如果再叫他“灰胡子”,那是往他的傷口上撒鹽!這樣的事情,我們這裏的任何人都做不出哩!何況,他的兒子是因公犧牲的哪!

所以在我的文章裏,也就稱他為“胡子”了!

在安葬胡子的兒子時,胡子沒有掉淚水,而是紅著眼睛使勁兒吹嗩呐,吹出的曲調悲慘、雄壯、高亢、婉轉,聽了他吹的曲子,沒有不落淚的人!

胡子給喪家吹嗩呐,是看人收費的,貧困人家,一般他是不收費的,隻是跟著那些“大轎夫”(我們這裏稱抬喪的人為“大轎夫”)吃三餐飯而已。稍微富裕的人家,他就適可而止地收一些費了。但是,如果碰上那些礦老板或者建築商家裏的老人去世,他就會毫不客氣地開價的,好在那些人家也並不在意這幾個錢。

胡子給喪家吹嗩呐,可以吹古曲《高山流水》,吹《梁祝》,吹《平湖秋月》,吹《二泉映月》,也可以吹現代的,《山丹丹開花紅豔豔》《馬蘭花》《瀏陽河》《送別》什麼的都吹得很動聽,尤其善於吹花鼓戲《劉海砍樵》,吹起《劉海砍樵》來,男女老少都喜歡聽!

胡子後來收養了一個義子。

這個義子16歲,人卻長得牛高馬大。

胡子決心教義子學吹嗩呐。

但是,義子在學了一陣之後,不知什麼原因,再也不願意學吹嗩呐了。

義子為了學吹嗩呐的事情跟胡子吵了一架,義子就扛起被窩到南方打工去了。而且這一去就好長時間沒有跟胡子通電話。

為這事,胡子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高興。

胡子後來總是有些悶悶不樂,吹起嗩呐來,也不如從前那麼豪壯,那麼婉轉,那麼高亢,那麼雄壯,總之,總好像是缺少了什麼韻味兒!就像炒菜,裏麵少了一點味精那樣!

後來,胡子得了肺癆病,在醫院裏住了一段時間院,也不見好轉,在一個風雨飄搖的夜晚,胡子去世了!

胡子去世後,眼睛睜得很大,他老伴用熱毛巾給他捂眼睛,但總是睜著不肯閉上,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明白胡子還有什麼不遂心的事兒沒有滿足!

這時候,他的義子回來了,義子先是跪在地上,淚流滿麵,胡子的眼睛也不肯閉上。接著,義子突然爬起來,操起那把金黃色的小嗩呐,鼓起腮幫子就吹!

不可思議的是,義子吹出來的曲子竟然比胡子吹得更悲慘、更高亢、更婉轉、更雄壯……

奇怪——聽了義子吹出的曲調,胡子竟然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那眼睛就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