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星星還是那些星星。但地麵的感覺已變,已轉世風了,進入一個嶄新的勞苦大眾當家做主的時代。

在高灣村的王有旺生有一對大耳,八字先生稱之為福耳,但他是高灣大戶王保財的二房姨太的獨子,如此看來可就生錯了時代。保財大財主祖上與鄉紳官僚勾結,開錳礦起家,置有山田,請長工短工剝削貧下中農是鐵的事實,王家舉家服毒自殺一死五口,成為方圓百裏的頭號新聞。有旺那晚喝下的藥是茶。他沒死,他願接受勞苦大眾的改造。這一年,有旺滿十八。

死的那一窩子被高灣土改隊長曹甲生做主葬在高灣一龜丘上,喻示剝削階級烏龜王八蛋,永世不再翻天。他有旺子承父債成為鬥爭的活靶子。每回運動,曹甲生隊長——後提大隊支書,拿他往台上一擺,氣氛就有了。支書領導在台上讀一句,喊一句,台下群眾就跟著揮拳頭,喊口號,慷慨激昂,恰到好處!有旺那腦殼戴著高帽,那對所謂的福耳顯得如同黑木樁上的兩朵小木耳。

曹支書每一場都要問一句有旺,鬥你,服是不服?

有旺說,我服,教育是福!

後來,在群眾眼裏,他是稀下的牛屎一般。讓鬥態度極誠,向大隊幹部主動申請“戴高帽,跑場子跪鬥賺工分”。

這樣的人會有什麼福啊?沒勁。大幹社會主義,他隻能編排在婦女組不頂主勞力;公社分來隊上的打稻機和成立送糧隊,有旺都不能碰革命新果實,隻能夾在婦女隊伍中充當送水員;隊裏攔塘分魚,貧下中農分大鯉魚、草魚,而有旺隻能分骨頭露背的王八,他照樣樂於接受……

有旺被批準找對象成家,曹支書給匹配的是鄰鄉的一個地主遺孀的女,臉蛋嫩白,嬌手弱肩,水蛇腰,挑不起重擔,頂個鳥用,冠名叫蛇鼠一窩。

有旺霸蠻給他那對雙胞胎崽念書,出身不好,機會不給你,頂個屁事!

但後來幾年,一座分水嶺出現了,村人就開始搞不懂了。

1979年秋,有旺有了和貧下中農一樣的責任田。一紙紅頭文件,摘了有旺頭上的地主帽。過六年,更看不懂了。有旺老爹兩個崽被錄入清華、北大讀書。

這一天,有旺老爹擺酒了。他做的是“答謝宴”。願來都在答謝之列。村裏人傻了眼。這一天,市長來了,縣長和鄉長出來作陪來了。市長是個有心人,為有旺老爹準備了一頂光榮帽,紅色真皮的。戴上後,有旺老爹的臉顯得福圓福圓,襯得兩隻耳朵既大又亮眼,如雄威的大紅雞冠。戴上光榮帽的有旺老爹被市長、縣長邀著合了影。

不得了,合影卸場鄉長便把馬屁拍到了有旺老爹的福耳上,讚他老人家好福氣!

有旺老爹謙和著致謝,對鄉長說,是時機好了,政策越來越明朗,日子越來越對路了。

在桌上,鄉親們發現,有旺老爹沒拿曹老支書當外人,他安排了兩個崽同時來敬曹老支書的酒。兩個有出息的崽一個說謝謝曹伯伯多年的嗬護,一個說謝謝多年的關照。曹老支書當時眼眶都紅了,連飲三杯,對有旺老爹說:有旺兄弟,您委曲求全,今天可真正算熬出頭了。

鄉親們正在納悶老支書對王家所謂的“關照,嗬護”的含意,收集霧散零碎的回憶,鄉長搖搖晃晃跟在背後插話了,大喜日子,說什麼墳啊?不說!鄉長有些醉了。

酒席的規格與形式是高灣史無前例的!

酒席散了,村人榮光的羨慕的回味久久未散。

抿酒靜心一想,全然開明來:千金散盡還複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旺老爹的青山是青發腦殼。實際上,曹老支書一路在存心暗中幫襯有旺老爹哩。片散的追憶剔出了一小段一小段的覺悟來。嗲,當年葬墳龜丘是以“惡”治怨;當年讓有旺老爹與婦女在一起勞動應了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把王八當骨頭魚分把他補出個雙胞胎……更重要的,村中有接腳風水掐算的智者默到了有旺老爹家龜丘頭上的祖墳,自農業學大寨那年開了良田,過了水渠,那可是福脈靈動歪打正著了,因為龜遇水而活也。

至此,高灣對有旺老爹的福耳引為神聖。

福耳有旺老爹去世後,他的遺像是請名畫家畫的,參照像本取的就是當年戴著光榮帽跟市長和縣長照的那張。

出殯的那天,鄉親們再一次得到了空前的榮光,有旺老爹兩個大博士崽跪了一回他們,請幫忙升棺穴葬。

葬地取了山脊一平處,可望見出山之大路,兩個博士崽在有旺老爹墳前立有一碑,備了兩隻石雞、兩隻石龜和兩隻石鴿。喻示什麼,村裏的猜法很多,都是往好日子講。

碑文中有一段文字特顯眼:“吾父曰,福耳者,自悟也。福天不如福地,福地不如福人。悟愈大,福愈大……”

鄉人更是肅然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