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語
倚馬千言算什麼本事,七步成詩有什麼了不起,睡在她身邊,我隨時舌綻蓮花。《不會放屁的大恐龍》,是她的最愛,每聽狂笑不已;還一本正經地告訴家人:小朋友總是要犯錯誤的,隻有大恐龍,才很乖很乖,連屁都不放。《大白貓和小灰鼠》:她是天真美貌的大白貓,生來就是獵人,但,她有她的孤單,獵物易求朋友難得;而他,是狡獪的灰鼠先生,永遠衣冠楚楚,總是笑容可掬。他是真的願意和她做朋友嗎?吃不吃,殺不殺,朋友能不能做一生一世……這故事隨著我當天的心境、際遇、我的戀愛觀與友誼觀日日不同。
她學圍棋,我隨口就來一個《小貓丁丁學圍棋》。她聽後一直問我:“小貓丁丁在哪裏學?是我們學校嗎?為什麼我沒看到它?”
她學英語,現成的就是《小兔傑瑞學英語》。這次她發現其中有詐:“小兔傑瑞不學英語。”
我問:“為什麼?”
她說:“因為它叫傑瑞,本來就是外國兔子。”
無數次,我一邊用最溫柔的聲音說故事,一邊五心不定:一個未定形的構思;明天要交的活;遙遠黑暗裏響起手機短消息的聲音……
我非常焦躁,想迅速結束這催眠之旅。我覺得我快將一生浪費在這些無聊的小浣熊、小貓鼬和小什麼什麼上。
多少次,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掛在牆上的水滴,沉悶地墜下來……陡地驚醒,世界是勻淨的呼吸聲。輕輕挪開小年壓在我身上的手腳,我又起身回到電腦前——一天之中,真正屬於我的,無非是小年睡熟、我還清醒的這幾個小時。
說不清幾時起,小年不那麼需要我講故事了。有時她聽電腦上的音頻。有時她自己翻繪本。慢慢的,她能抱著一大本給我們朗讀了。一字不錯,我們都鼓掌喝彩。隻是,書裏的小朋友為什麼叫“菜西”?我探頭一看,是“萊西”,小年不記得那個“萊”字。
有一晚,屋裏還燈火通明,我卻突然意識到這安靜的不可思議:臥室裏,小年正坐在床上,把《綠野仙蹤》和《秘密花園》都攤在麵前,舉棋不定。終於選定一本,攤開來,專注地看了起來。大概是看完一個段落,她滿意地合上書,關燈,睡覺——一眼也不曾看向站在門口的我。
突如其來的,新生的黑暗令我一步也不能移動:她,不再需要我了。她已經五歲了,她長大了。曾經我就是她的全世界,漸漸變成世界中心,又漸漸離中心遠了那麼一尺……到現在,我大概還沾得到一點中心的光。那些臨睡前的困鬥,之後都會成為最昂貴的回憶:不會重來,永不雷同。即使我再生一個孩子,屬於她的那一份,總是獨一無二。
很慚愧,我曾經真心實意地,煩過。我不必對任何人說抱歉:宿命及選擇,令我同時身兼數職,我很困難地,在每個職位上都竭盡全力。包括,給小年做媽媽。我太累了。
我從說故事的苦役裏被赦免,應該非常欣慰,隻是:大恐龍會傷心吧?小灰鼠露出沮喪的苦笑,而小兔傑瑞,它沒來得及學外語,它甚至一次都沒出現在她生命中,就被淘汰了。
而我,是第1002夜的山魯佐德,感到了,微微的……惆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