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衣宴9100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冷亦藍

楔子、

血雨腥風是江湖。

三年前,朝廷開始肅清江湖上的反對力量,拉攏一批門派助其剿滅大業,但自從無極門被仇家滅門後,朝廷如失去左膀右臂,剿滅之事暫行擱置。

不久,一位青年俠士向太子請命,五年內必將江湖上的亂黨清除一空。

從此,江湖掀起軒然大波。

一、

幹這行當之前,我曾想做個道姑。

在外漂泊八載我又回到這個小村莊,伯父是個屠夫,我回來不久就溘然長逝了。為了生計,我拾起他的刀做了女屠戶。伯母不忍我一介女流做這種營生,我也曾試著幫她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可還是不及這殺生的行當來得更賺,加之我們是鎮上唯一的屠戶,十裏八村家中過年抑或有紅白喜事需要殺豬宰羊的,都來假手於我,他們雙手清潔,我也樂得錢財。

人想吃肉,總有人要來做這汙穢血腥的行當吧?待我將伯母侍奉到百年之後,無牽無掛地出家,用漫漫餘生洗滌我這一生罪孽。

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虞宴出現了。

那日他手裏握著一隻栗色的雞毛撣子在我家門口上下揮舞,看見我便說:施主,貧道掐指一算,你家今日有血光之災啊,且聽我一言……

我一把就將他推了個趔趄:老娘做這屠戶生意,哪日不見血光?

他愣了愣,隨手將雞毛撣子扔在身後,不忘整理好衣衫,仍是儀表堂堂斯文白淨,對我淺笑一下,道:在下虞宴,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隻要娘子肯賞我一口肉吃,叫我做什麼,必盡力而為,無悔無怨。

我本來就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看來人一副任人魚肉的模樣,不禁摸了摸下巴,眼中滿是垂涎之色,想到好處,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他嚇得後退一步,雙臂緊緊護住胸口:在下清清白白一介男子,賣力……不賣身!

呸。我啐他一口:你想得美,誰稀罕你這身子?正好老娘需要個打雜的小童,你雖年老些,但隻要夠勤快我也不嫌棄。不就是吃肉?豬牛羊雞,老娘都供得起!

二、

虞宴每日食肉八斤,蔬菜糧食無數。他看起來是個柔弱的書生,飯量卻驚人,也力大無窮,家裏多了這麼一個壯勞力實在讓我輕鬆不少,而他在肉攤販肉,來問津挑選的大嬸阿嬤絡繹不絕,我隻須在他身後翹著二郎腿剔牙,看他稱肉收錢,好不逍遙。

虞晏在我這裏停留了兩月,每日除了殺生賣肉外,我總能給他找點樂子——在河裏泛舟卻翻船落水;去林間捉螢火蟲不成反被蚊子咬一身包;偷鄰居家樹上的果子被惡犬追了三裏地……

每次經曆過這些事情我都以為虞晏下次不會再跟我出去了,可當這天我提出帶他去賞花時,他竟然也高興地答應了。

於是我帶虞晏去後山,沿著流淌的山泉步行上山,站在瀑布頂俯瞰小村,一簇一簇粉色白色的煙霞綻放在腳下,他負手站立良久,不由得感慨一句:若能在這小村莊裏終老,也是為一件幸事。

我笑吟吟地看著他:你在這裏成家生娃,幾十載也不過一眨眼,又有何難?

他輕輕歎氣:你可聽過樗樹?

我愣神:那是什麼?

虞晏望著遠方:樗是一種無用之樹,樹身不直不能成材,工匠看都不會看它一眼,但正因如此,它得以免去砍伐之災,頤養天年枝葉茂盛。

我眨眨眼睛:不懂。

他看著我輕笑:若你我都是無用之樹的話……

這句話說出一半,他忽的止住笑容,低聲說了一句:

沅沅,抱歉。

他那凜然的神情,讓我從心底生出寒意來,腳下一滑,整個人就從山上仰了下去,他一驚,忙扯住我的手,卻被我拉下去,兩個人一起掉在瀑布源頭的水池中,幸好我們水性不差,在跌落瀑布之前就爬上岸去。

第二日,虞晏對我展示了他的殺豬絕活——手法淩厲一氣嗬成,除了他並不熟悉牲畜骨節肌肉分布這一點,單論其刀法,可謂無懈可擊。

我幹笑幾聲:早說你有這般本事,還何必再費我功夫?

他的目光一下子溫柔起來,按住我的手:沅沅,不如你從此收手,和我一起,過好日子,如何?

我心底一顫。

當晚他便跟伯母提了此事,她十分高興,我不必孤獨終老一生,這是她晚年最為欣慰的事情。

虞宴留下了豐厚的彩禮便把我帶走了。跟他走那天,我換上了壓在箱底很久都舍不得穿的女裝,施了脂粉,從閨房走出來時,他稍微愣神了片刻,便又微笑起來,道:我的眼光果然不俗。

我巧笑倩兮,淚水全藏在笑麵之下。

到底,是逃不脫。

三、

我和虞宴開始行走江湖,我不再如從前般不修邊幅,我或濃妝,或淡抹,有時低頭淺笑,有時顧盼生姿,我好像戴上各種不同的麵具般,在光怪陸離中款款走來,落英繽紛時,片片不沾身。

這天在酒樓吃酒,幾個武林豪傑似的人物在隔壁雅間竊竊私語,我和虞宴相顧無言,隻是飲茶。

隔壁傳來低低的議論聲:“血刃判官”是朝廷走狗,專門屠殺武林義士,世人皆知卻不敢言!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兵器譜上十大高手已去其七,齊大哥,你要小心。

我齊蒙行得端做得正,怕什麼!

話是這麼說,隻是……

罷了,叫霓裳姑娘來奏一曲解悶!

霓裳,霓裳!

我放下手中茶盞站起身來,拎起一邊的琵琶,拉開門便走了出去。

再拉開一扇門,我笑意盈盈地出現在一眾人前,頷首道:霓裳來也。

各位賓客擺開架勢聽曲,唯獨一人蹙起眉看著我,道:你……不是霓裳!

話音未落,一聲高亢之鳴劃破祥和,十隻匕首從琵琶中崩裂開來,如十條閃電分別奔向在座各人!

坐席正中的那人輕易躲過這一擊,長針脫手而出,我躲過這針,從袖口中抽出短刀便朝他躍去——

刀尖距離對方不過短短三寸,我聽見寒意滲入體內的聲響,麵前的大漢哈哈大笑:想不到這“血刃判官”竟然是個女子!你當我千針無影是吃素的麼?今日設下此局,就是為了引你入甕!

我在心底喊了一聲糟,用盡力氣將手中短刀彈出去,刀擦過對方臉頰,隻留下一道淺淺的血槽。

煙霧丸悄然落下,四處煙霧頓起,眾人邊咳嗽邊喊道:別讓她跑了!

我的兩隻肩膀各中一根銀針,上身盡已酥麻,即使如此,我仍拚著一點力氣將叼著的酒杯吐出窗外,趁眾人跳窗追趕的當兒,從門口逃出,跑出沒幾步,就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接住了,從後院窗戶翻了出去。

這次失手了。對方明顯早有準備,我不知是情報有誤或是露了馬腳,還隻是因為對方確實難於對付。

虞宴替我拔出針,梳理好經脈,喂我喝下一碗補湯,柔聲勸道:沒事,這次不成,下次總會勝的。

我笑笑,活動了一下猶在麻木的雙手:確實沒事,我還要等功成身退那天,和你一起過好日子呢。

聽起來好像愛意濃濃的情話,隻是這我這語氣中,盡是嘲諷。

虞晏的臉色稍微冷了幾分,卻仍柔著語氣說道:我許過你的,自然會做到。

我哈哈大笑起來:可不是。但你這話也不是隻許過我一人!讓你家將要過門的娘子聽得,怕是不好吧!

他瞪了眼睛望著我,我笑吟吟地對著他眼底燃燒的怒火,在想惹惱了他,往日我還能與他對上幾招,這次我有傷在身,不是他的對手,恐怕要吃些苦頭了。

我已然做好挨打的準備,誰想他卻先轉了視線,拂袖而去。

我孤零零一人坐在客房之中,悵然若失。

三、

其實我早已料到他應是許過婚約的。他隨身總帶著一隻香囊,那樣精致的手藝,我想,即便我窮盡一生,也繡不出那麼好的一隻香囊來。

我這雙手,注定隻能握著滴血的屠刀,兩年前如此,兩年後亦然。如一隻忙碌的蠅,跌跌撞撞一圈之後落下,自以為換個世界,其實不過停在原地。

我是無極門的唯一傳人。兩年前無極門遭難時,師父將我藏匿於密室之中,仇人離去後放了一把火,我將奄奄一息的師父救出,他臨終前對我說:

沅沅,不要為我報仇。

從此我隱姓埋名,不想再沾這血雨腥風的江湖之事,以為躲在小村中便可與世隔絕,誰料還是被虞晏找到了所在,那天他在我麵前展露刀功絕技,分明是一套精湛的“判官血刃”刀法。

虞晏是上代判官的親傳弟子,受朝廷之命肅清江湖。他來找我,這套刀法就是施壓的姿態,我必須頂替師父繼續他未完成的大業,那時我若拒絕了他,有沒有命在是放手一搏的事情,但,我肯定沒有力量護住手無縛雞之力的伯母。

把柄被緊緊握在手中,我隻能跟他走。朝廷派人照顧伯母衣食無憂,我也就老老實實做他麾下的鷹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