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夜裏,麻煩揪住了猴子的爸爸,接著,白天,麻煩又撞上了我爸爸。爸爸有了麻煩,也把我拽進麻煩。那以後,好像一窩麻煩,*煩生出小麻煩,小麻煩牽出*煩,麻煩不斷地找我們的麻煩。我以前隻以為爸爸力氣大,沒想到,爸爸的嗓門也大。大概爸爸也想顯示他的嗓門,那一天,爸爸有了個機會——喊口號。
我得意得不行。因為,那天聲討大會,臨時冒出一個挨鬥的對象——猴子的爸爸。我爸爸領喊口號。我爸爸喊一句,全場的所有人都重複爸爸喊的口號。我也跟著喊。憤怒的胳膊配合著口號,像一片蓬勃的密林。“打倒”、“砸爛”這些詞,後邊帶著那個挨鬥的人的姓名。我還看見舞台中央站著一個人,戴著紙糊的高帽(是個長圓錐體),掛著紙板的牌子(姓名打著三個紅叉,像要被槍斃一樣)。好像是爸爸發動起來了這場隆隆烈烈的大會。
我喊得特別起勁。我也顧不著看挨鬥的猴子爸爸,主要看爸爸在領喊口號。場部職工子弟學校的學生也占了一片座位,我所在的小學有一半的同學參加了。參加批鬥會也是一種榮譽。平時,
同學說我膽小鬼,今天,同學們跟著我爸爸喊口號,誰還敢說我是膽小鬼?!
我的夥伴——那條叫黑子的狗,在場外蹲著,像個遵守紀律的學生,望著舞台,大家一喊口號,它也“汪汪汪”叫。它一定知道我爸爸在領喊口號。燦爛的陽光照耀著黑子,黑子像抹了皮鞋油,又黑又亮。可惜沒有黑子的座位。
突然,露天影劇院前邊一陣騷亂。換了一個領喊口號的聲音,“打倒”的後邊跟的是我爸爸的姓名,而且,姓名前邊還加了“現行反革命”。我爸爸被兩個人扭著胳膊,拉到舞台中央,跟挨鬥的對象並排站著(包括猴子的爸爸)。兩個人像按水中的皮球一樣狠狠地按我爸爸的腦袋。舞台一側走出兩個人,給我爸爸戴上高帽,掛上牌子(舞台背後一定準備了好多好多的高帽吧)。
我爸爸領喊口號的時候,把口號喊錯了。怪不得全場的聲音不那麼響亮了,有一部分人反應靈敏,沒跟著喊錯。我卻跟著喊了。
無數目光(包括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的同學),像蜘蛛吐出的絲,纏在我身上,還喊著口號,口號裏有我爸爸的姓名。我沒舉起胳膊。
黑子像沙漠裏的旋風一樣,不停地旋轉著嗚咽著,仿佛挨了棍子。
我坐的那排位子突然空缺了。我被嚇小了,身體縮小了。那是童話裏的事兒,卻發生在我身體上。我隻聽說嚇傻了,嚇死了。
我沒料到,還有被嚇小——恨不得腳下裂開,我鑽進去。可是,
我被嚇小了,小得我周圍都是龐大的身體。我如同胡楊林裏的一株狗尾巴草。
於是,我看見了蚊子。蚊子在長條凳子下邊,凳子下邊的無數條腿,如同粗粗的樹樁。我和蚊子差不多大小,小得蚊子不值得叮我,我倒怕蚊子像老鷹叼小雞一樣輕而易舉地叼起我。
突然,又增加了一頂高帽,是剛才接替我爸領喊口號的叔叔。
我遙望著三個人中間的爸爸。
同學們光顧著喊口號,沒注意蚊子趁機飽餐一頓呢。蚊子在腿組成的樹林裏自由飛翔。我多麼希望自己長出蚊子那樣透明的翅膀,飛離露天影劇院。我爸爸麻煩了,領喊口號把自己喊成了“現行反革命”。接下來,我爸爸可能要遊街了。
再小下去,我擔心自己就小得沒有了。我提醒自己:別害怕別害怕別害怕別害怕。同學們奇怪我的凳子怎麼空了。我希望不被別人發現——我這個狗崽子、小害蟲、膽小鬼。否則,同學會像“滅四害”一樣滅掉我,隻須“踏上一隻腳”,或者輕輕一撚。
整個會場的人開始向大門口流動。有人朝黑子擲土坷垃。黑子夾著尾巴哀叫著。我跳到黑子身上,像攀著樹枝一樣抓住黑子的毛。
我喊:快逃快逃快逃。
黑子沒聽見。它夾著尾巴。它反應太遲鈍。
我的身體縮小的同時,我的聲音也弱小了。我真想拿個話筒對著黑子喊:快逃快逃,人家要打死你這個喪家犬呢。
我發現了虱子。我有了新的夥伴,它一直生活在狗身上。虱
子一定以為我也是虱子吧。我衝著虱子喊:你咬它,它得往外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