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宿學校的日子,太陽升起和夕陽落下的時候,我就站在學校的西門口望家——運輸連馬廄最東首一間土坯屋,那是爸爸值班住的房子,我有時候還睡在裏邊,聽馬嚼夜草,聞馬的騷氣。

我躺著睡,可是,馬站著睡,它一輩子都站著。爸爸說,馬要是臥下來,離死就不遠了,馬死了才臥下。

那間土坯屋很小很矮,外牆的顏色跟地麵差不多,隻糊了一層草泥,也斑斑駁駁,露出了土坯。我家的房子在馬廄背後,苜蓿山擋住了它。爸爸進了“牛棚”,我隻能想象媽媽拖著個大肚子,一個人在忙乎。

爸爸說媽媽肚子有小弟弟。可是,我認定那是小妹妹。我喜歡妹妹。劉*的姥姥也讚成我的看法,她端詳我媽媽的大肚子,說是小妮子。媽媽提心吊膽,總覺得保不住我未來的小妹妹。她走路很艱難,連隊就安排她在托兒所。托兒所裏有連隊職工的小孩,十多個。

媽媽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好像媽媽把希望轉移到肚子裏的小女孩了。還沒出生,小妹妹就占領了我原來的位置:媽媽的

愛。爸爸替媽媽訂了一份牛奶,我要吃,爸爸說這是給你妹妹喝的牛奶。

媽媽喝牛奶,妹妹再在肚子裏接媽媽喝的牛奶。往常,我流鼻血,才能享受牛奶。我對沒出生的妹妹開始嫉妒了——肯定是為了保護她,我被放到學校住了。

這個家排除幹擾,迎接第二個孩子。我也是爸爸媽媽的孩子。

憑什麼要冷落我?爸爸說的小弟弟,我說的小妹妹,我們還沒見著,我已經被排擠到學校去了。我問媽媽:你懷我的時候,你喝牛奶嗎?媽媽說那時沒這個條件。

我莫名其妙地討厭起重複的東西,哪怕同樣的幾個碗,我也故意弄出小豁口,以示區別。媽媽說:你咋這麼不小心?我看看媽媽驕傲的肚子,我就用有豁口的碗。連隊和學校之間的路,有一片樹林,我看見同樣粗細的樹,我就在其中一棵上刻個記號:

紅小兵。好像那就成了我的樹,在站崗放哨,大禮拜放學,我還不忘在刻有記號的樹根處尿一泡尿,樹喝了我的尿,就長得跟並排的樹不一樣了。我還叫猴子認識我的樹。猴子也尿了一泡尿——我的樹又成了他的樹。趁猴子不在,我又尿了一泡尿,我認為它回歸了我。

一個禮拜天,我去馬廄取牛奶,路上,我忍不住喝了幾口牛奶。“牛棚”給了爸爸一天假。我擔心爸爸的巴掌,就到牲口澇壩(專供馬飲水)把牛奶瓶灌到原來的樣子。爸爸還是發現了牛奶稀釋了。他扇了我的嘴巴。我看媽媽的大肚子,就恨未來的妹妹。爸爸要我早點滾回學校,他說:看了你就來氣,你給我惹的

麻煩還少嗎?

學校的房子很緊張。我們的教室和宿舍並在一起,也就是,一間大教室,又兼住宿,中間擺著桌子、板凳,三麵沿牆一圈鋪著地鋪,每個人睡的位置很窄,正麵就是黑板,講台,牆上邊懸掛著毛主席像。

除了在家偷吃妹妹的牛奶,我在學校沒有這方麵的“劣跡”。

可是,我還是涉及一件偷竊的事情。

小學生有什麼值得“偷”的東西?我還沒有“偷”的概念,隻不過,喝妹妹的牛奶,那是爸爸媽媽劃定的範圍,我隻是覺得很委屈,牛奶為啥沒有我的份兒?明明是媽媽在喝。而且,為什麼把我放在學校,戒防我這個“家”鼠?

我發現同桌大頭有一本“戰鬥日記”,這是參加過解放戰爭的紀念。爸爸也有一本,封麵是一個戰士騎在馬上,高舉著一麵紅旗,衝鋒向前。大頭那本和我那本一樣,裏邊都沒寫一個字。

爸爸給我“戰鬥日記”,說是要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那天半夜,月光朦朧,我悄悄起來,摸到那張桌子,在大頭的抽屜裏拿出了“戰鬥日記”,然後,我出門,到教室後邊的林子裏拉了一泡屎,撕了“戰鬥日記”擦屁股,將剩餘的部分帶回,又躺下睡。我打算下回再這樣用,一直到撕光為止。

第二天,大頭哭了,說丟了“戰鬥日記”爸爸非揍他不可,爸爸要他保護好“戰鬥日記”,他舍不得往裏邊寫字呢。

有同學發現樹林裏的一泡屎,幾頁紙,證明是“戰鬥日記”

的一部分。還有的同學說一定是敵人來破壞解放軍的“戰鬥日

記”——階級鬥爭新動向。

全體同學坐著,相互檢查,同時,嶽老師搜查床鋪,在我的褥子下邊,翻出了殘餘部分(我還不懂銷贓)。

嶽老師在話中用了“偷”這個詞,同學也說我是“三隻手”,於是我仿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剝了個一絲不掛(我喝妹妹的牛奶,爸爸就采取這種方式)。

嶽老師問我為什麼“偷”。我憋著,不說一句。她不得不通知家長來。爸爸直接從“牛棚”請假過來。

爸爸很凶,說:我給過你一本,為什麼還要偷別人的?

我畏懼了(終於意識到這是“偷”),說:誰叫他的跟我的一樣?

爸爸說:一樣的東西多著呢?你都要“偷”?我最恨的就是偷東西的人!你跟猴子就學會了偷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