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像拍皮球一樣,拍得我跳起來,爸爸說:太陽曬到屁股了,還賴床?!
我立在地鋪的蚊帳裏,揉著糊著眼屎的眼睛,我的頭發剛挨著蚊帳的平頂,我說:今天是大禮拜,不用上學。
媽媽流產了,爸爸就在馬廄裏睡(有值班房),還叫我跟他一起——挨揍的機會增加了。爸爸說:你看見我的懷表了嗎?
我明確了爸爸趕我起來的原因。我說:我碰也沒碰過。
爸爸又出門,進入槽頭前長長的走廊。門對著草料槽前的走廊,長長的走廊到了盡頭,是一片朦朦朧朧的昏暗,仿佛沒有底。
這像我夢中走不到盡頭的隧道。爸爸用拌料棍撥拉著草料糟,那馬就一個一個地讓開頭。我估計,這之前,爸爸已尋找了好久。
馬廄的木柵大門敞開著。太陽光照得馬廄前邊的牲口飲水澇壩泛起一層一層刺眼的亮光。我已聽見雞咯嗒嗒地報喜,不知在哪個角落產了蛋,公雞跳上草料槽,昂首挺立,像個武士,幾條狗竄來竄去,大概追蹤著小貓或麻雀,這也表示它們的主人已在馬廄裏了。我想,又可以爬苜蓿山了,又可以藏貓貓了。
花貓的影子迅疾地閃過,一定是發現了老鼠。還有麻雀,也湊熱鬧,跳進草料槽,裏邊有稗子或稻穀,甚至,有一隻麻雀瞭望哨似的棲在馬渾圓的腚部,馬的長尾時不時地揮掃,驚起一群馬蠅。這一切,還保持著往常的狀態,各自相安無事。
我咬著爸爸在食堂裏打來的饅頭,掰一塊,說:阿靈。
阿靈(黑子死後,又養的狗)的尾巴用力過大,把身子搖得直晃悠,它引出了它的小主人我,我又招來了我的小夥伴。一下子,五六個小夥伴聚攏。猴子自然成了“王”。
我說:我爸爸的懷表丟了,你們看見了嗎?
小猴子說:我們幫著找,阿靈,找懷表。
阿靈奔進圈裏。我想:狗又不知道懷表,它們聞不出懷表的氣味。
爸爸的懷表,是戰友的遺物,據爸爸說戰友犧牲那一刻,掏出懷表,擺在他的手裏。爸爸隨身揣著懷表,好像懷表不停地走,戰友就活著。墾荒、複員,爸爸沒讓懷表停過,他不準我碰一下懷表。有時候,我想:你又不是連長,掌握什麼時間?
爸爸掌握著牲口的時間,快下班了,爸爸會吊滿澇壩邊的水槽,半夜時分,爸爸會起來給馬添草料,說是馬不吃夜草不上膘。
別人閑了聽收音機,或諞閑椽,爸爸卻把懷表貼著耳朵,一個勁兒地聽,好像他的戰友跟他說悄悄話,那時,爸爸的表情很豐富,很和藹,要是他這樣對待我就好了。
爸爸突然板著個臉出現在我們的背後,說:都走,都走,別搗亂,還嫌麻煩不夠嗎?瞎折騰個啥?一邊去。
我說:爸,我們聯合起來幫你找懷表呢。
爸爸說:誰找到了,我有獎賞,允許在澇壩洗個澡,還請吃烤羊肉串。
我們呼啦一下子散開,幾條狗以為要清空馬廄,凶惡地衝著雞呀、貓呀追趕,馬和毛驢不安起來,可韁繩拴在槽頭的橫檔上,它們又是嘶鳴又是踢腳,麻雀一時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貼著頂棚撲哧哧亂飛。這樣,原有的狀態打破了,雞緊張得找不到出口,竟在馬堆裏飛跳。上上下下,塵灰鬥亂。有一隻麻雀甚至撞著我,嚇得我以為是一塊石頭飛來,我本能地用胳膊護擋,我料不到馬廄裏藏著這麼多的動物。到處是蒼蠅、馬蠅、牛虻、蚊子飛舞,跟塵灰、草屑混淆在一起,像是沙漠刮來了沙塵暴。馬匹驚慌地躍起,又被拴在草料槽上邊橫杠的韁繩製約住了,它們就相互擠相互踢。馬廄裏的電燈泡忽明忽暗,好像在發出防空警報,又像發生了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