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路
卓見
作者:煙波浩渺
我的父親出生在晉西北的一個小村子,村莊在汾河上遊。奶奶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沒有留下照片。父親和爺爺以及兩個弟弟一起度過了六七十年代,後來他離開小村子,到城市工作安家,之後我在80年代出生。
父親說,那些年裏奶奶因為饑餓和疾病,導致身體十分虛弱。有一年奶奶病重,要送去二三十裏外找赤腳醫生治療。那個時候自家連驢子也沒有,父親和爺爺把瘦弱的奶奶放在竹編的筐子裏,兩人用一根木棍抬著她走了半夜。奶奶去世的那一年,是個冬天的晚上。家裏貧窮,沒錢置辦棺木。有長輩把自己的壽材借了出來,這才能夠下葬。父親借了鄰家的驢子,套上木板車,自己一個人上路去幾十裏地外的親戚家取壽材。很多年以後他重複提起這些經曆,不動聲色。
父親說,晚上走路的時候,速度要比白天慢很多。村裏的路當時布滿黃土和石塊,如果不熟悉地勢,一不小心就會滾下深溝。父親和兩個弟弟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那時候雞還沒有叫,星星就告訴你,該出門趕路了,鎮上的學校需要提早出發才能到達。我的父親獨自一個人趕著驢車走過山崗,心裏隻想著一件事:早些把奶奶的棺木帶回來。那個時候他還很年輕,學習是眾人裏拔尖的。我曾經看到他中學畢業證上的評語:該生品學兼優,隻是思想比較沉悶。我想這大概和奶奶的早逝有關。
父親說,他高中畢業,考進全縣頭幾名,但是趕上了高考取消,無處可去,在村裏當小工。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被劃成地主,一直遭人白眼,並且受到村裏貧農的欺淩。直到恢複高考之後,考上了師範學校,生活的處境才開始改變。父親說從前的路都是黑漆漆,走在空無一人的土路上,月亮和星星都發著黯淡的微光,那時候的生活不容你去想太多,你隻能看到眼前的事情,眼前的事情已足夠耗盡你的心力。
父親說,他和已經不再年輕的同學們,第一次乘上開往城裏的汽車,去參加高考的體檢。那是一輛解放牌的綠色大卡車,人們站在卡車的貨倉上,被山風吹著,激動的心情溢於言表。他們一起唱著那個年代流行的歌曲:“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那時候從父親讀書的縣城到市裏,隻有一條狹窄崎嶇的山路,連續的下坡彎道使很多卡車掉下山穀。如今的公路,回鄉隻需兩個小時,但在那時需要半天時間。對於首次離開縣城的父親來說,這是一條曾經遙不可及但正在展開的光明之路。這之後,父親的路,變得通順了。
我已經27歲,我沒有機會去走更多的路,我隻去過山西的南部,出省到過兩次首都。我有很多朋友,他們在這個國家的四麵八方。有的朋友離開家鄉不再回來,從此失去音訊。我居住的城市不大,花上一天就能從城市的這頭走到那頭,它正在經曆一場改造,企圖變得更大。父親說過在他年輕的時候,家裏的房子被別人分走了。他和自己的父親花了三天時間,挖出了三間窯洞。他隻想著有一天能夠離開這個黃土彌漫的地方。如今他逐漸變老,卻常常惦記已經倒塌破敗、被荒草覆蓋的破土窯。父親一直希望在那裏重建一座規整的宅院。
父親不喜歡旅遊,有一年我們走過長安大街,在故宮門前停留,父親疲憊地在路邊蹲下了。大概是因為他已經走了足夠遠的路,風景淺薄,不足以勾動他的心情。那些光怪陸離,氣勢磅礴的自然及人造物,於他來說,全無一絲觸動,它們的分量太輕。
如今我的父親已經70歲了,我知道他正在準備離開我,並且帶走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我必須為之做好準備。無論是否後會有期,從此以後,我的路,要靠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