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殺父仇人
我抱著那遝資料回到家時,已接近淩晨一點了,玲子做的飯蓋在桌上,房間裏還亮著燈。我囫圇吞棗地吃了兩口,輕輕過去,從門縫裏看見她正趴在桌上睡著,秀氣的鼻子還微微皺著。結婚才一年不到,我們相處的時間算下來也隻有開頭的幾個月。我心裏有些發酸,推門進去,小聲地叫醒了她。“啊,你回來了。”玲子揉著眼睛抬起頭,努力對我笑了笑,打著哈欠,“怎麼樣?抓到人了嗎?”我有些苦悶地搖搖頭,坐在她身邊,將資料放在桌上。玲子微微皺眉看著我,伸手撫著我的額:“早點去休息吧。”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實,三番四次驚醒,身下的床褥被冷汗浸濕,一翻身就被風吹著發涼。瘸子死了,就在當年那個一模一樣的窗口下麵,四肢摔成了不正常的形態。我趕過去的時候,現場已經圍起了警戒線,有好奇的群眾探頭探腦小聲地議論著。我朝瘸子走過去,看見他瞪大的雙眼,裏麵有我所不敢設想的恐懼。身後傳來一聲輕嗤。“這人死了和活著也沒啥區別。”我猛地回過頭去,正巧撞進李石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第二天一早,我獨自來到了瘸子摔死的地方。那條小巷如之前一般幽深靜默,黑洞洞的窗口沉寂地懸在上方,窗框搖搖欲墜,聽說不久政府就要拆了這片房子。瘸子是我的線人,至今已經有十多年了。我們一起默契地對這個地方保持緘默。十年前,我來過這裏,站在窗口,瘸子站在窗下。那個窮途末路的男人在我麵前墜落下去,搖搖曳曳,就像破舊的布袋。就是那天,我見到了十二歲的李石,在我逼死他父親的時候。當我正準備離開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細細的腳步聲,居然是李石!他也出神地看著那個窗口。“老大,我聽說十年前,你們有個犯人就是從這裏跳下來的。”“你怎麼知道?”“那麼大一起販毒案,最後毒販窮途末路跳了樓,老大你也因此成了這一片的英雄——”他仿佛故意那樣拖長了語調,“我們這些新人個個都耳熟能詳。”他的雙眸在幽暗的巷子裏發著光,迫使我不得不轉過臉,避開和他目光的碰撞。十年前,李石的父親被我追到這裏,用光了子彈,丟掉了匕首,他站在窗邊惡狠狠地瞪著我說:“我不會去坐牢!”他的手機在那一刻響了起來,隨著一陣輕快的鈴聲,男人縱身從窗戶裏跳了下去。我的手指劃過他的衣袂,隻糾纏住一絲很快變得冰涼的空氣。我追到窗邊,他臉朝下趴在幽深的巷道裏。我低低地咒罵了一聲,擦擦汗,剛一抬起頭,忽然看見巷子口上,一個身形矮小又瘦削的男孩子,正拿著還沒來得及掛斷的手機,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地上的屍體。後來我得知那是男人的孩子,他沒有母親,沒有其他親人,隻有男人撫養他長大。不管大家問他什麼,他總是一言不發。我避忌和他的任何交談,甚至不去了解他的身世背景。直到案件結束,報紙上鋪天蓋地出現對我讚美的那一天,我抽著煙走出警局,看見蹲在門口的小孩,他似乎正低頭看著地上的螞蟻。我的心裏一個“咯噔”,幾乎想要快步離開。而那孩子慢慢地走到我跟前,仰起頭來看著我。錯覺中,他比之前矮了不少,骨骼很纖細,整張臉上似乎隻剩下那一雙眼睛,給人一種十分違和的感覺。他盯著我許久,忽然訥訥地開口:“叔叔,我看見你把我爸爸推下來了。”他的聲音尖細,我背心一寒。“叔叔,你殺了我爸爸,我以後就沒有爸爸了。”我忘記他說那話時,究竟是哭還是笑。接著,他的目光轉移到我夾在指間的煙,忽然厭惡地皺起了鼻子。我忽然一下驚醒過來,倒退兩步,急急地轉身就走,將他遠遠地拋在身後。然而,讓我絕望的是,無論我走得多遠,總能感覺他用那雙大大的眼睛盯在我身上,如影隨形,無法掙脫。
二、防範
那雙明亮得不可思議的眼睛糾纏了我十年,終於在今年出現在我的麵前。李石是被王隊帶進辦公室的,我第一眼就看見了李石藏在警帽下的那雙眼睛。頓時,我像被一百度的開水燙了似的,渾身一個激靈,那些陳年舊事一股腦對著我傾瀉而下,叫我無處閃躲。從那天開始,我開始防範李石,不和他單獨出動,不和他做過多接觸。除了公式化的討論,不讓他窺知一絲一毫我家裏的情況。盡管他的簡曆上家事清白,成績斐然,可我還是無法打消對他的疑慮。我深信無論經過多久,外貌如何改變,那雙死死抓著我不放的眼睛就屬於李石。今天,王隊派我和李石來查瘸子的死因。我正走在前麵胡思亂想,突然,李石猛地加快腳步,拍了下我的肩膀。我一怔,手哆嗦了下,他卻絲毫沒注意到,壓低了聲音,對我噓了聲。我沿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不遠處站著兩個人,鬼鬼祟祟地低著腦袋,不知道在商議什麼。過了沒多久,站在左邊那人四下看了看,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包,遞給麵前的另一人。接著他們就像毫不認識的陌生人一樣,分頭從兩邊急匆匆地離開了。李石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開口:“那是麻四,我跟了他有一段時間了,他在這一片賣點白粉之類的。”我皺皺眉,稍微往外挪了些。“屍檢報告說瘸子死前吸食了不少的毒品,我懷疑他是跟麻四做的交易。然後因為賬目不均之類的,被麻四從樓上推了下來。”李石的語調嚴肅又認真,可我知道這些隻是他的偽裝。瘸子是他殺的,瘸子死的那天他沒有不在場證據,我記得那天一早,他請了事假,之後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做了什麼。我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對案情的分析,在心裏嗤笑著他的天真。在走過那條令人窒息的小巷,重新回到陽光下時,我終於長長地出了口氣,按住隱隱作痛的腰側。我和李石道別,徑自往家走去。這些天我的身體一直不大舒服,腰側偶爾疼得厲害,幾次在車站幾乎站不穩當。李石在我身後遙遙地盯著我的背影,我拐過胡同,決定去醫院看看。等我從醫院出來,已經到了下午五點半。玲子應該已經回家了,我決定今天給自己放個小假,早點回家陪陪她。醫生的話言猶在耳,晴天霹靂之後我卻覺得釋懷了不少。多年以來一直壓在我心裏的石頭似乎能夠放下了,我忍著疼,一步步往家裏去。而我哪裏能夠想到,一推開門,居然看見李石那張令人生厭的臉正端坐在我的客廳裏。“你怎麼來了?”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我的語氣接近於質問。李石倒不以為意,笑著站起身來。“今天您說身上不大舒服,我就想著下班來看看您。”李石的語氣不卑不亢,玲子鬆鬆地紮著頭發從廚房裏出來,對著我們嫣然一笑。大概是注意到我難看的臉色,李石坐了不一會兒就告辭離開了。等門關上,玲子走到我身後:“我覺得李石人還不錯,你怎麼不喜歡人家?”“你真想知道?”玲子的眸子裏閃著懵懂的光,我歎了口氣,抓抓腦袋。口袋裏被人撕掉了一半的照片似乎還在發燙,過了一會兒,我對她開口。“那我就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你。”三、解開誤會“所以,所以是你把他推下樓,不是他自己跳樓的?”玲子抓住我的手,目光中盈盈地不知沉載了什麼情緒。“我不記得了。”我老老實實地抓抓頭,歎了口氣,“我說的是真的,我不記得了。我就記得那個人的手機響了,接著他就從窗戶掉了下去……我沒能抓住他。”“可是你自己說的……人不會從窗戶莫明其妙地掉下去……”我點了支煙,玲子有些厭惡地皺了皺鼻子,她的臉在升起的煙氣之中,叫人看不真切。我忽然想起玲子不喜歡我抽煙,趕緊將煙摁熄在煙灰缸裏。“抱歉。”“如果不記得了,你自己覺得呢?如果再遇到這種情況,你會動手麼?”我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揉了揉:“也許會,畢竟那個毒販……放過他,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遭殃。”玲子似懂非懂地嗯了聲:“老公,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的。你看,這次你們不是也在追捕一個販毒嗎?販毒的人,死著和活著,大概真是沒什麼區別的。”她說那話的時候過於認真,讓我心裏頓時升起一股最濃重的悲哀。而我也隻能一遍又一遍撫摸著她的雙手,企圖從那雙柔軟的手上,找到那關於過去的最後一抹溫馨的記憶。在家裏休息了兩天,我覺得身體好了些。這天清早,我接到李石的電話,他告訴我接到匿名舉報電話,有人聲稱在瘸子摔死的那天,看到麻四出現在小巷深處。李石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激動,他壓低聲音告訴我,他跟了麻四這麼久,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隻要能夠抓住麻四,一定能一舉端掉這個區域所有的毒販。我從床上躍起,沒想到這小子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做了這麼多功課。玲子急匆匆過來將我摁住,我寬慰地對她笑了笑。她緊緊地盯著我,似乎想說什麼,可到了最後,也隻吐出“小心”兩個字。本來以為會十分順利的追捕意外出了麻煩。麻四不知從哪裏得到了消息,早已做好了準備。當我和李石帶隊趕到他藏身的地方時,那裏早已人去樓空。李石瞠目結舌地看著那空空如也的房間,無法言語。我站在門口,手揣在口袋裏,那張照片燙得我生疼,幾乎不能站立。過了好一會兒,我對李石開口。“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