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坐上103電車直奔東方紅廣場。窗外的天從未有過的高、從未有過的幹淨，也許是因為剛剛下過雪的緣故。伯素饒有興趣的看著窗外，望著窗外五顏六色的行人急速從眼前滑過，留下一道道美麗的色線。偶有灰色的麻雀從天邊急速的衝向伯素，卻在將要接觸車窗玻璃的那一刻一抖翅膀升空而去，看的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卻又樂不可支。前邊路口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顫顫巍巍的穿過馬路，眼神急促而慌亂的掃視著左右，路過他身邊時，伯素甚至能看到他臉上和手上的老年斑。伯素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爺爺。伯素的爺爺是這個家族“中興”後的第二代。第一代——伯素的曾祖從親生父母身邊過繼到了這個山村、過繼給了這個有8個男丁卻再無一個男性後代的家族，成了唯一的繼承人，繼承了8個父輩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一溜窯洞，後來伯素數了數，達16條之多，整整占了一條街；繼承了上百畝的土地，快樂而富足的度過了童年，娶了妻，生下了伯素的爺爺和大爺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的老姑奶奶。隨後的情形卻急轉直下，老哥8個在4、5年內死了個精光，老家兒的其他親屬開始“攆買官兒”——就是把這個繼兒攆回老家，繼而霸占他的房屋和土地。這些老家兒天天到家裏鬧，有一些潑皮無賴甚至躺在家門口，不讓他們家人出門。被逼無奈的曾祖找到了這個村裏唯一的大戶——董彥邦，請他幫忙解決問題。
“請神”是要付出代價的，董彥邦提出要他20畝好田，他隻同意給8畝，互相讓步的結果是15畝。達成協議的曾祖興奮的接受了董大戶兒的邀請，第一次接觸了鴉片。幾天後董大戶兒帶著幾十個掂刀拈槍的強人為“孫買官兒”平事兒，那些老家兒中一些膽小的看風頭不對就溜之乎了，剩下一些膽大的仍舊躺在他家門口，但是都躺在“孫大膽兒”——也是一個本家兒——的身後，董大戶兒帶著人衝了過來，踢了一腳“孫大膽兒”，“孫大膽兒”瞪著血紅的眼睛問董大戶兒：“踢我幹什麼？”這時候衝過來兩個人每人拉了他一條腿，邊往門前的溝邊拖邊說：“拖死狗呢。”說著一叫勁將“孫大膽兒”扔進了溝裏，登時摔得腦漿迸裂，一命嗚呼。其他人一看出了人命，撒丫子就跑，半年內再不敢在村子裏露麵。事情圓滿解決，但是再之後的發展卻給他們家開了一個絕大的玩笑——伯素的曾祖染上了毒癮，3、5年內將上百畝田地都抵給了董大戶兒——為了從他手上換取鴉片。抵完最後一分土地的曾祖吐血數鬥，很快斷了氣，臨死前拉著曾祖奶奶的手交代：“子孫後代不許沾煙！有抽煙者永不許入祖墳！”曾祖奶奶流著淚問：“抽旱煙呢？”曾祖咬著牙說：“什麼煙都不許抽！”言罷腿兒一伸進了天國，剩下孤兒寡母哭聲一片。埋葬了曾祖後，曾祖奶奶拿出了心愛的煙袋鍋子，當著幾個孩子的麵砸成了數段。當時伯素的奶奶已經到了這個家做童養媳，後來對他說：“那煙袋鍋子是恁老老（曾祖奶奶）最心愛的物什，愁悶時就抽兩口。當時砸的時候恁老老淚流滿麵，幾度氣絕。”然後伯素的大爺爺和爺爺在父親的墓前立誓：“嚴禁後世子孫抽煙！有違此誓者死後不許入祖墳、不許進家譜、不許見列祖列宗於地下！”並當場砸碎了與煙有關的一切物件，甚至包括伯素奶奶的一件“玉煙鬥”——她唯一的一件嫁妝！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失去了父親和土地的爺爺和大爺爺在曾祖奶奶的帶領下節衣縮食、勤奮勞動，把16條窯洞賣了4條，買了幾畝地重新開始創業！“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有點錢就買地。”奶奶如是說。用了5年時間，不僅贖回了所有抵出去的土地，而且逮著機會又低價買了100多畝董大戶兒家的地。老天爺給大家開了一個絕大的玩笑！董大戶兒彥邦有一次出去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是讓其他土匪給火並了，也有人說是讓國民黨軍隊給黑了，還有人說是讓“八路”給鎮壓了，眾說紛紜，唯一確定的是董大戶兒彥邦從此沒了蹤影。他的兩房太太很快因為分家鬧翻了臉，兩邊的娘家天天火並，最後在村裏老者的勸說下決定低價出售家裏所有的土地，換了錢四六分了走人。伯素他們家就是趁著這次機會低價買進了100多畝的土地，一躍成了這個村子最大的土地所有者，也就是“地主”。“其實說是地主，吃的還不如現在的狗吃得好。別說油了，連鹽都不讓多吃。”曾祖奶奶像所有的地主婆兒一樣，吝嗇、脾氣大、愛罵人、拿兒媳婦不當人。“不管什麼拿起來就打，嘴裏還罵著‘打死你鱉家的閨女’。等你爺爺回來了還要告到你爺爺那裏，又是一頓打！”奶奶不止一次的這樣告訴伯素：“但是她對外人特別好，憐貧恤孤，鄉親們到了青黃不接的日子或者死了人埋不起的、娶了媳婦招待不起的，到家裏來借錢借糧食，基本上不讓空手回去，而且能還多少是多少，好多到了解放都還不起的就到了現在也沒還了。”常言說得好：好人有好報。2年以後的1949年，中國解放了，貧苦人民當了家做了主，開始清算“地主剝削者”的舊債，那些跟他家有仇的老家兒就向政府舉報說他家有多少多少土地、藏有多少多少條槍、殺過多少多少個人（能說清楚的就“孫大膽兒”一個人，大概也算在了他家頭上）。幸虧“定成分大會”上那些窮鄉親站了出來，證明他們家的土地早就分給鄉親們種了，真正“如意（大爺爺的名字）家的地隻有30多畝”，而且他家的老太太特別好，同時作證“孫大膽兒”是董大戶兒扔到溝裏摔死的。會後的晚上曾祖奶奶帶著2個兒子和長孫子挨家給老鄉親磕頭，“你爺爺回來眼睛都哭腫了。”奶奶後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