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細膩的下著,地下漸漸變得濕滑。在這蒙蒙細雨中,一個人從坡底緩緩的升了出來,胳膊下夾著一個鏡框。來人是炳利伯兒,爺爺的親外甥。伯素看看周遭沒有一人注意到他來了,就走上前去,跪下磕頭,炳利伯兒輕輕一笑,那隻沒有壞掉的眼珠子轉了半圈,說:“起來吧。”說著把胳膊下的鏡框拿了出來遞給他說:“恁爺的遺像,我給洗了,你拿著。”伯素接了過來,看這是一張黑白照片,鑲嵌在鏡框中。照片中的爺爺瘦削,那隻壞掉的眼珠子無望的盯著前方;另一隻好眼珠子呆滯而無神,定定的看著他,仿佛對他這個唯一的家族jie ban人有著深深的憂慮卻又無可奈何。時已近正午,爺爺馬上要入土了。伯素回到家裏時,爺爺的棺材已經被抬到了院子裏,棺材蓋邊緣每隔一段距離就豎立著一顆巨大的釘子,爸爸和達各舉了一把斧子正要往裏揳釘子。旁邊的三姑突然撲了上來,邊大哭邊使勁的推著棺蓋,嘴裏叫著:“我的爹呀,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呀!我的爹呀……”那棺材蓋被推得格拉格拉響。大姑和二姑也掩麵而泣,爸爸舉著斧子哭的頭搖手顫。鬆哥哭喪著臉拉著三姑的袖子說:“姑、姑,你叫把蓋子釘上吧。釘上了俺爺也就安寧了。”眾人也是又拉又勸,好容易拉走了三個姑,爸爸早已哭的忘了東南西北,學義伯兒見狀大喝一聲:“孝子合棺吧!合棺魂靈安!”聽此一喝,爸爸才勉強的把斧子敲在釘子上。伯素的眼淚刷的一聲也落了下來,他終於見不到爺爺了,再也見不到了。要見,就隻能在夢裏了。這就是真正的永別-永遠見不到了。心,像是被一隻大手死命的攥著,一點一點的用力,直到痛進骨髓裏。好不容易釘完了釘子,周圍的人在棺材前後各套了一個粗繩套,用一根粗大的杠子cha jin繩套裏,橫跨棺材。伯素知道這是人抬的工具。這些做完,四個壯小夥子彎腰將杠子擔在肩頭,最前方的左義叔嘴裏喝道:“一二三,起!”棺材被抬了起來。左義大聲說著:“映換嫂,快,把凳子拿到大門外去。”媽媽忙招呼人往外撤凳子,然後飛快的拿出了院子。伯素看棺材往外走,忙也往外走,走到門口時,看見娘正站在東屋的滴水沿下,大約是路滑的緣故,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伯素忙伸手扶住,然後攙著她來到了大門外。那兩條板凳早被人東西向擺好了,但是棺材卻出不來了。原來是抬棺的杠子太長,而大門卻太窄,兩人無法並排出的緣故。左義叔又指揮道:“恁,把板凳拿過來,把棺材先放下,前頭俺倆先出去,然後出去一截,再放下,後邊的倆人再出。”眾人依樣操作,果然出了門。出得門來,棺材頭南尾北又被放下了,響器們圍著嗚嗚啦啦的又是一統吹,這邊媽媽招呼眾人拿落盆、打幡兒,還有大哥家的啟蒙打了一串白燈籠;有人端著煮熟的餃子,有人提著豬頭、公雞;還有人撒白紙,還有人放炮;伯素被安排捧著爺爺的遺像,站在棺材的前麵,這大約是長子長孫的義務。他的眼鏡早已模糊一片,也不知道是被雨水還是淚水打濕了。等眾人安排停當,那響器一聲高音,抬棺材的四個人嗷嘮一嗓子,棺材又被抬起。左義叔說:“升水哥、炳哥,大家都幫忙扶著點。雨天路滑,別出個岔子。伯素,快走!”劈踏劈踏……這支雪白的隊伍起程了。
爺爺要埋在他們家的老墳。老墳在村的正南,那裏長眠著爺爺的繼爺爺繼奶奶、繼爺爺的五個親兄弟-他們全部是光棍、還有爺爺的親生父母。正是這兩個人為那六個跟他倆沒有一點血緣關係的弟兄們延續著香火,讓這個家不至於絕戶。現在大爺和爺爺-這個家族又續的第二代家長都業已作古,留下了枝繁葉茂、光宗耀祖的一堆子孫。爺爺的棺材要縱穿整個村子,一路上被雨打的濕漉漉的哀樂把閑在家裏的鄉親們都喚了出來,或駐足觀看、或一路隨行,送老頭子最後一程。他們大都表情輕鬆,之所以跟著大概是為了瞧瞧熱鬧,甚或者是為了搶一些餃子吃-據傳說吃埋死人的餃子可以帶走吃者本身的一些頑疾。陶淵明說:“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除了親人,沒有人會為他的死掉一滴眼淚。你看他對於這個家族多麼重要呀,可是對於外人來說他的死不過是一場好玩的熱鬧而已,或者是一個驅病的死屍而已。明天他就會在他們的記憶中消失,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伯素想到此也不禁心灰意懶起來。可是,他又覺得不甘心。為什麼同樣是人,有些人能被人記得成百上千年,而有些人卻被人分分鍾忘掉。“我一定要讓人記得,哪怕是罵名!”他覺得:“人活一世要麼名垂千古,要麼遺臭萬年。名垂不過千古,遺臭卻是萬年。不管做什麼,也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他暗暗咬牙道。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已經停了,範瀾哥撒的紙錢也開始飄得到處都是了,身後的杠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老墳越來越近了。老墳就在武德家的小麥地中央。彼時正值冬小麥抽苗的時節,被眾人的腳步踩成了一大片綠泥。正南就是武德他父親挖的大坑,像一個大笑的嘴在嘲笑製造者的愚蠢。棺材終於被抬到了已經挖好的地穴旁。爸爸早已跳進了墓坑,用鐵鍁將裏邊的浮土仔細的扔到墳外。看看基本上幹淨,在眾人的攙扶下出了墓坑,然後麵向墓坑極目南眺,看了一會兒向右手挪了數寸,再看看,又挪了一點點,然後轉過身來,向北邊的遠山注視良久,終於點了點頭,轉身看達已經在他對麵的坑邊站定了方位,對抬棺的左義叔說:“左義,下吧。把恁伯兒的棺材頭正中對準我,尾正中對準恁炳哥。”左義叔招呼大家沿著墓坑沿兒將棺材慢慢的抬到了正上方,然後有人過去將杠子從四人的肩上移去,八人合力將棺材緩緩的落入墓坑中。左義叔將繩套jie kai,每兩人拽一個繩頭,一點點的調整棺材的方位,直到對準了爸爸和達,最後慢慢的抽出了繩子。爸爸和達又伸頭往墓中看了半天,才各自拿過一把鐵鍁,將起出的土回填進墓中。那土打在棺材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深夜中有人踩在麥粒上。三個姑姑早已滾得泥豬一般,死命要往墓坑裏跳,被眾人死死的拉著。棺材終於被蓋上了,墓坑終於被填平了,墳頭終於隆了起來。一個生存了80多載的生命逝去了,一個嶄新的墳頭出現了。爸爸伏上了最後一鍁土,爺爺徹底魂歸泥土。伯素將爺爺的相片放在了墳頭前,眾人七手八腳的擺上了雞呀肉呀麵食呀,爸爸和達率先跪了下來,後邊的孝子賢孫呼啦啦的跪下了一大片,鞭炮聲、嗩呐聲響成了一片。媽媽把一大捆黃表紙點著了,爸爸、達、姑姑各人拿了一疊往裏送,抽抽噎噎的說:“達,給你送錢呢。你盡管花吧,不要仔細(河南話,意指不舍得花錢)!”不知道誰說了一聲:“達,也叫俺爺俺奶花點。”眾人轟然大笑,連三個姑姑都嗤嗤的笑出了聲。還有人說:“爺、奶還有老祖爺祖奶奶們,俺達找恁去了,恁給照顧點,別讓俺達受欺負。”眾人又是一陣嘻哈,剛才生離死別的痛苦也好像少了很多。等燒完了紙,眾人一哄而上,開始搶那一盆餃子,擁擠中媽媽塞到伯素嘴裏了兩個。餃子早已冰涼。搶完了餃子,大家用幡兒把落盆打的粉碎,然後幡兒插在了墳頭,媽媽還在墳上種上了一把蔥,爸爸在墳的西邊小心的栽下了一棵柏樹。一切做畢,眾人一哄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