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步真
1969年初夏時節,我被派到一個叫蔣山的村子當駐隊幹部。這裏地處湘東山區腹地的褶皺中。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自東而來,蜿蜒西去,千餘人分別住在小河兩岸的山坳裏。河上有好幾座木板橋,還有幾處河中踏石。人們因耕作、因互相交往,在這種最古老的橋上頻繁過往。每當晨曦初起,乳白色的霧嵐在河的上空蒸騰飄逸;晚上,滿天星星在河底裏閃耀。人從河上經過,宛若置身在圖畫之中。我在這裏待了大約一年時間,於是成了我一個雖然短暫卻充滿美好回憶的人生驛站。
後來,我天南海北走了許多地方,即便是遠行在波羅的海芬蘭灣海濱,這個小小的山村也曾使我魂牽夢繞。大約在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本市的報刊上,常常讀到一些短小清新的散文,如一幅幅小小的風俗畫、風景畫。在這些畫麵中,有我借住過的屋場的生活場景,也有我曾抵足而眠的山民朋友的人物素描。正是這些作品,促使我26年後故地重遊。
也許就在我訪舊歸來不久,有一位年輕人尋到我家來。一打聽,他就是這些文章的作者:丘脊梁。再細問,丘脊梁是我駐隊時生產隊會計的兒子!清清瘦瘦,謙和誠懇。見到生人,甚至還有些靦腆,神態一如乃父!
嚴格地說來,丘脊梁當初還是一名從山區進城的打工仔。但他的人生坐標,似乎不是為了打工掙幾個錢,再回山旮旯裏過日子。他把生活的目標瞄準了文學。我見到過不少雄心勃勃的文學青年,卻往往因為沒有找到通往彼岸的船而半途而廢。丘脊梁從大山裏來,山裏人的執著和堅韌,是絕對不可小覷的。他曾當過小學教師,有一定的文化基礎。進城之初,他先在一家企業做文字秘書,後來開了一家書店。書店初創時本錢不大,但他將有限的利潤,用獅子滾雪球的辦法,不斷加以擴充,書店很快就頗具規模了。他開書店的目的,既是為稻粱謀,更是為了讀書。他幾乎讀遍了書架上文學、政治、曆史、經濟方麵的書籍,還讀了不少時下正走俏的暢銷書。廣泛的閱讀促進了書店的業務,也提高了他的寫作水平。有顧客上門就賣書,沒有顧客就讀書。晚上書店打烊,關起門來在文學的崎嶇小道上攀登。於是,他不時有作品在市內外甚至省級純文學刊物上發表。當然,他還隻能算剛剛起步,前邊的路還相當漫長。但我想,20世紀80年代前期,千軍萬馬來擠文學的獨木橋,固然是不太正常。而在這個日益物化的時代,不斷有執著者參與加盟,文學之樹肯定會枝繁葉茂,欣欣向榮。
俗話說,五百年修得同船渡。三十年前,我曾和丘脊梁的父親——生產隊的會計,一起計算隊裏的收成,社員群眾的分配;三十年後,我跟隊會計的兒子,一位執著的文學青年,共同探討文學的走向,切磋新的文學流派和新的表現手法,能說這不是一種緣分麼?
(原載1998年8月14日《嶽陽晚報》,作者係著名作家,曾任湖南省文聯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