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時,我住在一個名叫藍家溝的荒山坡上,門前就是大洪河,出入都靠一條小木船。沒見過橋,也不知橋為何物。
我六歲時,舉家搬遷到九龍黃泥堡,才有幸認識了橋,那座橋名叫“高橋”,在如今的省道鄰長路黃泥道班旁側。“高橋”其實並不高,它是由八塊條石每兩塊並列擱在三個石礅上,橫架在不足十米寬的小河溝上,高不過四米。發大水時,橋麵被水淹沒,膽大者膛水過河,膽小者則望河興歎,慢慢地橋邊有了墳墓,於是我對這座橋有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感覺。我總是不明白它那麼矮為什麼叫“高橋”。人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家住橋邊的白胡子爺爺說他兒時也向他爺爺問過這個問題,他爺爺總是搖頭。而今家住橋邊的白胡子爺爺早已作古,我也兩鬢成霜,仍未搞清楚這個問題。我對那座橋既崇敬又畏懼,崇敬的是它迎來送往,的確給人便利多多,從不索取什麼,那古老的橋麵已被磨出了深深的凹槽,蒼老如此仍堅守崗位無怨無悔。畏懼的是有人從橋上跌進河裏喪了命,那淒慘的號哭至今仍不時在耳邊回響。古老的石橋啊,你是那麼慈藹而又那麼嚴厲,那麼善良而又那麼冷酷,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你的情懷?
後來,我又接觸和了解到更多的橋。趙州橋風姿綽約,令我心動;盧溝橋淚痕斑斑,使我心痛;瀘定橋的曠古豪情,南京長江大橋的驚世氣派,使人熱血奔湧,蕩氣回腸。
我迎著金風,踏著玉露,伴著似水柔情,走過鵲橋,靜靜地品味著秦少遊的妙想。我沐浴著無聲而淒冷的月光,走近二十四橋,虔誠地聆聽著薑白石的雅奏。芍藥花開得正豔,我攀著枯藤,擁著老樹,麵對小橋,在歸鴉的慘叫和流水的*中,痛苦地吟唱著馬致遠的絕唱,秋風放浪,夕陽踉蹌。我來到康橋,與誌摩先生一道,做了康河柔波裏的一條水草,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這如真似幻、若有若無的橋啊,讓我心旌神搖,夢寐連連,不能自己。
我又回想起我童年時走過的“高橋”,這座我走過千遍萬遍的橋,雖然簡潔得過於寒磣,似乎早已成為曆史深處的一聲輕輕的歎息,但它卻真實而固執地站在我的記憶中,揮之不去。
橋當是人類進步的標誌,是人類智慧和品格的象征,它凝聚了渴求,延伸了目光,開闊了胸襟,使曆史的惦望成為絢麗的真實,使苦澀的等待擁抱幸福的邂逅。人類借助橋走出了狹隘與偏執,告別了狂妄和蒙昧,至今仍在證明而且將永遠證明,繁華與偉岸掩蓋不住腐朽和蒼白,平凡與樸實包蘊著真實和永恒。君不見誕生於所謂高科技時代,貌似雄偉壯觀的虹橋轟然垮塌,連同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和一顆顆腐朽的靈魂。
不錯,橋有溝通或勾兌之功能,所以有人把它當作撲克牌一般放在手中把玩。殊不知,橋不僅僅是工具,它無時無刻不在監視乃至警示和規範著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每座橋都是一麵鏡子,它能真實地映照出你的靈魂;每座橋都是一部史書,它將客觀地記述你的言行;每座橋都是一位公正的法官,它能準確地為你量刑。劉青山、張子善從橋上栽下去了,胡長清駕著奔馳也栽下去了,成克傑開著奧拓也栽下去了,前有古人後有來者。所謂不會劃船怪河彎,不會走路怪橋直。
我懂得我孩提時走過的小石橋為什麼叫“高橋”了。我懂得我該怎樣走完我的人生道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