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花

往事如煙

作者:陳毓

給九婆婆的最好的葬禮,就是收集一百個男女嬰兒的哭聲,來為她送行。

果子溝的人沒有止步在這個浪漫的想法中,他們想到就即刻去做。當黑黢黢的送葬隊伍跟隨新生嬰兒此起彼伏的哭聲一起行進時,死亡的陰影暗淡了。

送葬的人偶爾抬頭望天,似乎能透過天上薄雲,看見九婆婆滄桑的老臉上,展露出有點甜蜜有點羞澀的笑容。

如果你那天恰巧路過果子溝目睹了那場葬禮,你一定會感到驚訝,也感到欣慰,你會覺得死亡也是件溫暖的事情。

不知生,焉知死,說九婆婆的死,得先從她活著的時候說起。

定格在我記憶裏的九婆婆的臉,一開始就是老的。她像童話裏的“靈人”,從出生到死亡,容顏都不會被時間篡改。

在我八歲的某個早晨之前,我不知道九婆婆,盡管她在那個樺樹掩映的矮屋裏生活過了無數日月。

那天早上醒來,我的眼睛莫名地紅腫,我掙紮著看天,天成了一條灰白的窄縫。我娘看了我的眼睛一眼,決絕地抓起我的手,說,去給九婆婆瞧瞧。

第一次,我走近那個矮屋,仿佛此前它並不存在似的,九婆婆枯瘦的手指搭上我的眼瞼並掰開我那隻紅腫的眼睛。

她伏在我眼前的臉,蒼白,枯瘦,像是童話中的巫婆,叫我害怕。她的目光盯進我的眼睛深處,像帶著火苗子,我感到我的眼底深處一陣刺痛。

九婆婆鬆開了手,合上我的眼瞼,對著我的眼皮吹一口氣,對我娘輕描淡寫地說,不要緊,回去別吭聲,大門拐角的那張蛛網,挑破了,就好了。

我娘拽著我的手退出來,嘴上喏喏地應著。時至今日,我忘了蛛網的事,我隻記得轉天我的眼睛就黑白分明了。一個擁有黑白分明眼睛的少年,哪裏還有閑心管別的。

九婆婆再次現身我的生活是一個秋天,隔壁最疼我的二娘要生弟弟了。“弟弟”是奶奶預言的,後來“弟弟”在二娘肚子裏轉胎成了“妹妹”,使奶奶很不好意思,她無奈地歎息,說九婆婆“滑頭”。

按奶奶的說法,九婆婆早久就知道是女孩,因為盼孫子心切,奶奶曾兩次請教過九婆婆。

九婆婆像個得道高人,說,男孩女孩都是王母娘娘的好孩兒。奶奶說,她竟然天真地幻想過九婆婆的話,以為九婆婆暗示她是雙胞胎。

“妹妹”就是九婆婆給接到這個世上的,二娘生孩子,我碰巧趕上,盡管被趕在大門外,但二娘的呼喊聲把那個春天果子溝的花朵都震毀了。

提前凋零的花朵暗示我一個道理,出生和死亡是同樣可怕的事。

當二娘的嘶喊聲弱下去,一聲新生兒的哭聲嘹亮地響起時,我感到太陽的明亮慢慢來到眼前。

我那時暗下決心,一定要在那個明亮的、馨香的早晨對二娘說,你再也不準生孩子了。

我後來真的和二娘說過這話,她笑眯眯地說,不生孩子,那還是女人嗎?二娘肯定沒聽進我的話,因為轉年她又生了,是男孩,還是九婆婆為她接生的。

這次我看見九婆婆坐在二娘家的苦楝樹下,手裏端著一個瓷盆,裏麵盛滿小土豆一樣的雞蛋。

一個又一個,九婆婆從容地享受她得到的饋贈,十分滿足,十分安靜,使我羨慕不已。

奶奶說,在我們這一代前,果子溝的孩子無一不是經過九婆婆的手接到這個世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