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最安靜的時候,是每天的中午時分。吃過午飯的人們各自找地方打盹。牲畜們也昏昏欲睡。整個村莊都在歇息。
就在這樣一個平常的午後,一輛帶有半截貨運車箱的小車,從山下一路風塵開了上來。車速很快,驚動了一群雞鴨。它們一邊嘰嘎亂叫,一邊跟頭把式,四散奔逃。
車子隻顧順路駛來,到了村頭停下。
等了一會兒,車門才被打開。
又等了一會兒,馮豔從車上下來。她誰也不看,慢慢悠悠徑直往村裏去。小車也收斂了脾氣,跟在後邊緩緩而行。剛來到馮家門口,馮家人已經在馮豔的母親帶領下,從屋裏擁了出來,緊圍著馮豔,七嘴八舌,問長問短。馮豔不回答,木然地回頭看著車上。家人們過去,從車上拖下一個大旅行箱,還是馮豔走的時候買的那個棗紅色旅行箱,隻是拉杆提梁裂開了。幾個人連拖帶抬進了院。香香趁這機會擠上前去問:
“你回來啦?”
馮豔眼睛垂著沒有回答。
“還去不去了?”
馮豔還是沒有回答。
馮豔的娘也不像上次馮豔回來時滿臉得意,而是臉上愁苦,轉身時分明在抹眼淚。再看馮豔,香香覺出了不對頭,隻見馮豔兩眼呆滯,行動遲鈍,頭發蓬亂。腳上竟趿拉著一雙紅拖鞋,就好像剛被從睡夢中拖起來。
“還能懂得照顧自己嗎?”
“原先多機靈的孩子。”
“這不是把人毀啦!”
圍觀的村人們議論紛紛。
“怎麼,馮豔這是……精神……失常!”
香香大為吃驚。再細看馮豔,果然神情木然,對親人們的呼喚沒有反應。
之後很久,香香才陸續聽到事情的原委。原來馮豔結識的男人早已有了家室,他是偷偷摸摸與馮豔來往。給馮豔租了房子,給她買衣服,每月給上千元的零用錢。男人信誓旦旦地要娶馮豔,還計劃帶馮豔出國去旅遊,說是去馬來西亞、新加坡。還答應幫馮豔的爹媽在縣城裏買房子,開商鋪。
“有我在,你們家的變化將會翻天覆地。”
男人說。
馮豔除了狂吻之外,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就在這有形無形的籠子裏被養了起來,而對男人在外麵的事情一概不知。有時想問點什麼,男人還振振有詞,說:
“女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享樂而來,不是為了受苦而來。做生意賺錢是男人們的事,有我忙就行了。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不缺你錢用,還用操什麼心呐。女人操心衰老的快。”
馮豔也就心安理得地待了下來。隻是偶爾她會問道,“我們啥時候舉辦婚事呀?”
“這還不簡單,辦幾桌酒席,請些親朋好友,吹吹打打地就拜堂成親了。”
“不行!”馮豔可不想這麼簡單地操辦婚事,她把儀式看的很重,早就打算著辦一場轟轟烈烈的婚禮。她說,你要用車來我們家接我,以前是十八台大轎,現在是十八輛轎車,一輛都不能少。還要放很多很多的鞭炮。掛許多許多的大紅花。要“好,好,好,都依你。由我來安排,你不要著急。”
正當馮豔沉浸在即將結婚的喜悅中,突然接到一個女人打來的電話,說男人病了,現在正躺在辦公室裏,你快來一趟吧!
馮豔驚慌失措,跑下樓,打了輛出租車,飛快地趕到男人公司。
剛推開男人辦公室的門,還沒看清裏邊情形,眼睛突然被蒙上,接著就是雨點般拳頭披頭蓋腦的打下來,邊打邊有人在罵:
“打,給我使勁打。打死這個騷狐狸,看她還敢勾引男人!”
馮豔本能地護住腦袋,她害怕臉被抓傷,使勁埋著頭。
那幾個人已經把她按在了地上,又是拳打腳踢,又是撕扯。
等這一通暴風雨過去,馮豔已經爬不起來了。
還是門口接待小姐進來扶起了她。
“老板出差去了,你怎麼惹著她們啦?”
馮豔已經說不出話來,臉也腫了,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露著後背。
“要不要叫警察?”
馮豔搖搖頭。
“老板的老婆很凶的,平時我們都不敢隨便跟老板說話。”
“老婆?”
“是老板老婆!”
“老板有老婆了?”
馮豔費力地問,“你不知道?老板成家都好幾年了,孩子都滿地亂跑了。”
馮豔如五雷轟頂,嘴角咧了一下,像笑又像要哭似的。
“你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吧!”
馮豔在租住的屋裏躺了三天,後來開來了一部車,把她送回來了。自始至終那男人都沒再露過麵。
香香看著馮豔,不由想到她在篝火邊燒書的堅決表情。那時的馮豔肯定認為從此可以與鄉村徹底決裂,開始新的生活。可鄉村走出去的女人,就像一隻野鴿子,到哪裏能找到一棵棲息的大樹?過去的鄉村女人早已經證明了這個命運。姥姥,還有娘,幾代女人實際上走的是一條同樣的路。是沒有希望的路。美貌又怎麼樣?才情又能怎麼樣?還不是一場空。直至今天,鄉村女人仍然逃不脫這個命運。馮豔年輕,熱情,有闖蕩天下之心,可還是撞得頭破血流回來了。
香香回到家,心緒黯然。呆坐了很久。原以為出去打工是一條退路,是在村裏實在待不下去時的另外選擇。現在看來,山外的世界,對鄉村女人沒有任何優待。
她找出筆紙,給黃春平寫信。
黃春平同學:你好!
香香想了想,覺得不妥,撕了,重新寫。
春平:你好!
這算什麼?
香香盯著幾個字出神。以什麼身份這樣稱呼他?同學還是朋友?或者是戀人?到底想跟他說點什麼?說馮豔麼?
香香沒了主意。
非得在村裏熬下去嗎?
黃春平多次反複的問她。
黃春平發問的聲音還很稚嫩。目光呆望著田野、村莊、還有山邊的水庫和水庫旁邊通往山外的大路。
你說哪?
香香反問。
黃春平無語,分明對自己的疑問也不是太有把握。香香倒並不這樣想,走出去未嚐不可,隻是走出去就一定會好起來麼?
那時,黃春平的心已經在山外遊蕩。最終黃春平還是出山打工去了。現在看來,黃春平選擇出外打工這條路走對了。男人總是比女人好些,而女人總是受到傷害。男人憑力氣幹活,容易站住腳。女人憑什麼呢?憑姿色?除了姿色還有什麼?
香香也不知道。
比較起來,鄉村的土地太貧瘠了,山村也太過沉寂,沒有新一代年輕人立足的地方。年輕的心如何按捺得住。
倒也不是黃春平他們嫌棄,香香看到的小山村確實老了。站在村子裏,不論往哪個方向看,都是陳舊的屋舍,院落,東倒西歪的圍牆。還有拆散的農機具,掩蔽在荒草叢中:沒有了鏈軌的拖拉機。散落在地裏的支重輪、大齒圈、彈簧架。拖拉機駕駛室的玻璃窗上,落滿了烏鴉的糞便。機頭上立著的排煙管上,坐著個支棱八翹的鳥巢。當年的農機場,人民公社時期的最後遺址。
村莊上空直立著幾縷一動不動的炊煙。村裏沒有任何聲響,幾乎與野山沒什麼兩樣。
是這幅亙古不變的老照片,讓黃春平他們幾個失去了固守鄉村的耐心。
香香同樣也這麼想,可不知為什麼,沒有出走的念頭,總認為有這些大山在,能養活她這隻小鳥兒。
黃春平他們的出走,使村中青壯勞動力被掏空,村莊成了空架子。成了空架子的村莊怎麼能發展起來?香香看見馬誌華用過的二胡,斷成兩截丟在大門口。許來喜的竹笛,插在豬食槽內。豬是肯定不會吹笛子,隻能當成攪拌豬食的木棍。
黃春平還算有耐心,幫著香香往地裏邊送過幾趟肥料。修理香香家破敗的圍牆。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沒多久,在愛情和外麵的世界之間,黃春平最終選擇了後者。扛著塑料編織袋子裝著的行李,步履沉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