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剛剛要結束,昭蘇就下起雪來,先是細細的小雪片夾在雨中,順風而落,不細看,幾乎難辨,慢慢地,雨落著落著就變成了雪,遠山被雲霧籠罩,有紛紛的輕煙嫋嫋不絕,司機師傅說,山上在下一場大雪。我乘車去伊犁,去往昭蘇縣城的路上,雪愈來愈大,紛紛揚揚的,天氣又暗起來,四處空闊地已經淡淡地覆了一層,一群馬在枯黃又淺薄的草地上默默吃草,偶爾也擺動一下尾巴,而風也越來越大,兩旁楊樹,有些落光了葉子,有些還有一樹綠葉,有些整棵樹上的葉子變得深黃,有些通紅,剩下的,就是紅黃葉子相間,風吹時,雪在落,葉子也在落。
前路茫然,雪紛至遝來,迎麵而來的它們撞在擋風玻璃上,砸出沉重的印跡,隨即又被雨刷掃平。就像它從未以雪的身份落下。這個時節落下的雪,多數都埋入汙泥。
自古以來,雪都是文人騷客筆下繽紛的意象,而我最喜歡的卻是還未下雪時白居易的那首小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每個冬天陰沉沉欲雪的黃昏,我總是毫無例外地想起這首詩,有時感傷,有時歡欣。如果雪並沒有落下,仿佛一個應該到來的故人卻變卦不來,心情自然是失望的,但也無法,隻好歎一口氣;若這雪真的隨著漸漸昏暗的天色而一點點落起來,便仿佛放下了一件心頭大事,忽地輕鬆又雀躍起來,而雀躍之後卻又似乎有更深的歎息,歎息為何卻並不清晰。
在白天的山野,茫茫無垠的雪地上,落著幾隻烏鴉,自然很美,而在私心中,雪之意境最美的時候,還是夜晚。我以為夜晚的雪,才是降臨人間的天使,在無邊的黑暗中,它們帶著自身的光亮,隨著自己的性子,隨著風,隨著一切本心的歡欣,不憂不懼,前仆後繼從九天之外落下。對,也許是從世界之外,葦岸就曾說雪是更大的一棵樹的果實,被一場世界之外的大風刮落。
有了夜晚的雪,“潔白”這個詞語才有了意義,而茫茫的雪夜才繁衍出一段又一段動人的故事。
《世說新語》中說,王子猷住在山陰(現浙江紹興)的時候,有天夜晚下了大雪,一覺醒來,開窗飲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然就想起了在剡溪的戴安道,興之所至,隨即乘小船去拜訪他。雪夜路長,經宿方至,到了門口,卻未入其室,有人就問他何故不見戴安道,王子猷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如此,我忽然覺得,白居易之問劉十九“能飲一杯無”是否能得到回應都不重要了。能在雪夜相聚,圍爐夜話,飲酒誦詩,自然是賞心樂事;如若不能,雪景已然將至,也沒辜負樂天先生這一問吧?
但是這些意境在我讀到摩羅的《詩人怎樣度過茫茫雪夜》之後全部歸於虛無。
他在文中發問,繼而又自答:“生一爐火,煮一壺茶,讀一本書,唱一支歌。”但是他接著又說:“誕生這個問題的境遇原本就是嚴峻的。嚴峻的土壤可以產生詩意,但不是輕歌曼舞的詩意,而是慘烈而又*的詩意。”我知道他想說的是王家嶺和他雪夜中的諦聽、遐想與思考,他說的是那些度過或者並沒有度過“茫茫雪夜”的人: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阿利盧耶娃,他說的是這些俄羅斯的偉大作家詩人們在暗夜裏發出的白雪的光芒。
那麼,雪的寓意究竟是什麼?
一場又一場的雪,像是一個又一個茫茫深夜中的引路人,它落下,它犧牲自身的白,是為了告訴我們人心深處微弱的亮光,是要指引我們度過“茫茫雪夜”穿越深處的冬天,它落下,是想說明,不管還有多少更深更長的雪夜,終究都會過去。
此時,深夜,雪正在窗外無聲飄落,也許毫無寓意。它悄無聲息地落,一片一片覆蓋了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