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郴州!郴州!
郴州!古代蠻荒之地,三教九流的集散地,也是失勢的政客和各類犯人的流放地。世人語:“郴州瘴氣甚重!”在郴州,流傳著這麼一句話:“馬到郴州死,車到郴州止,人到郴州打擺子!”可見此地之凶險!
這種凶險在2008年1月的南方大雪中得到了最為充分的驗證。
1月13日,周日,傍晚時分。郴州市已經憋悶了一天,灰白的天空逐漸變為蠟黃色,氣溫也開始降低,沒有風,一切都靜悄悄的。休息日裏郴州市民的生活有條不紊,一切如常。商場聚集著人群,洗腳城的來客逐漸增加,菜市場的小商販仍舊和買菜的婦女討價還價。個站點,公交車一次次開過來,又一次次開走,紅綠燈在電腦的控製下準確地亮著。火已經在城市的四周相繼亮起,掩蓋不住的是行人的匆忙和整個城市的熱鬧。
京珠高速公路耒宜管理處辦公室副主任戴鋼——一個身寬體胖的內蒙古漢子,曾經在長沙市因見義勇為,與三名搶劫分子搏鬥而導致頭部受傷的男人,他的頭上還留著一條長長的傷疤,這條傷疤一到下雨天就隱隱作痛——此時,他正送一位客人進郴州國際大酒店。進門的時候,街頭沒有任何異樣。但是,他分明感覺到頭又在疼。
“估計又要下雨了!”他笑著對客人說。
客人說:“看這天氣,像是。”
他說:“我的腦袋比天氣預報還準,隻要一頭疼,一定會下雨。”
他把客人送到八樓,然後下來,出門的刹那,他發現世界果然濕了。隻是,天空落下的不是雨,而是雪。
“呦,下雪了——有意思,郴州也會下雪。”他笑著在心裏嘀咕。
雪花簇簇落下!人們在雪裏紛紛停住腳步,或者放慢腳步,有人昂頭,閉上眼睛,親吻雪花;有人伸出手,微笑著想去捧住雪花;店鋪裏的人要麼伸長脖子向外張望,要麼按耐不住,直接走到街頭,在雪裏溜達兩圈;國際大酒店的大廳裏,人們都在向外張望,甚至門衛也忍不住從門裏站到門外,眼睛盯著雪中的一切。
戴鋼走向自己的車子,一輛單位的警車。他正準備開車門,幾個衣著時尚的女子尖叫“噢!下雪了!”從他身邊走過去,其中一位像一隻快樂的鳥,輕輕地蹦跳,一閃而逝。
“嗬嗬,這些女孩子,真是沒見過雪。”戴剛對雪一點也不好奇,在內蒙古老家,他是經常見到雪的。然而,幾個女子讓他也對雪心生憐愛,忍不住,他也用手接了幾片雪,雪落到手心裏,感覺涼涼的、癢癢的,還沒看清楚雪花的輪廓,雪花已經融化掉。
戴鋼開著車子,來到管理處。郴州京珠高速公路耒宜管理處處長王才保正在辦公室裏,一邊喝茶,一邊翻閱報紙。戴鋼敲門,然後進去,說:“王處,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哦,是鋼子,”王才保說,“剛回,沒多大一會。”
戴鋼倒了一杯茶,坐到椅子裏,拿過一份報紙。“你這頭上是怎麼了?”王才保突然問。戴鋼並不知道自己頭上沾滿了雪花,濕漉漉的。他一驚,說:“怎麼了?”“你自己拍拍腦袋!”王才保笑著說。戴鋼摸了摸頭頂,雪花一半粘在手上,一半落到地上。“呦,全是雪,我剛才在樓下溜達了一圈,”戴鋼說,“不是下雪了嘛,我也想走走,心血來潮。”
“下雪了?”王才保吃驚,下意識地朝窗外看了看,說:“走,陪我出去走走!”說罷,他急忙從椅子裏站起來。
“王處也這麼激動?”戴鋼笑著說。
王才保穿上羽絨服和戴鋼走出門。
剛一出大門,寒氣便重重襲來,王才保喊到:“好家夥,這雪兩三年不下一次,今年倒是爽快!”
雪比剛才下得更大,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周圍的什物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對麵的草坪覆蓋了厚厚一層積雪,旁邊的樹木和冬青叢也變成了聖誕老人,建築裏的燈火在雪裏格外昏黃,食堂的煙囪上冒著黃煙,窗口吐出熱氣,三兩個人從那裏遮著頭跑出來,有人一不小心,一個趔趄,摔了個仰麵朝天——此時水泥地麵上,積雪與水混在一起,走上去“撲哧,撲哧”作響。
王才保對戴鋼扔下一句話:“走,咱們上高速看看!”
“王處,你還沒吃飯吧。”戴鋼說。
“回來再吃也不遲。”說著,王才保已經進到車裏,他明白,雪對高速公路意味著什麼,不去實地看看,他心裏不放心。
兩人坐在汽車裏,沿著京珠高速公路下線往廣州方向行走,一路奔向京珠高速公路湖南境內最南端的良田服務區和良田收費站。
高速公路在丘陵之間蜿蜒穿梭,灰蒙蒙的天地間雪花飛舞,銀妝素裹,漫山遍野的鬆樹、竹子和灌木的青黑色與雪的白色混合在一起。上到高速,王才保一直緊縮眉頭,沉默不語,接近良田服務區,他突然問:“車速怎麼樣?”
戴鋼說:“低時速行駛,一切正常。”
王才保鬆了一口氣說:“看來情況還是穩定的,就是不知道這場雪要下到什麼時候。”
戴鋼說:“郴州下雪已經很希奇了,難不成還會下個沒完?”
王才保沒有說話,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起,是副處長蘇向鋒。這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曾是一名共和國的軍人,參加過越南戰爭,退役後在公路係統已經工作二十多年。
“老王,你現在在哪裏呢?這雪……”蘇向鋒聲音急促。
王才保嚴肅地說:“我正在公路上。”
蘇向鋒說:“路麵情況怎麼樣?”
王才保說:“目前還沒有問題,就怕雪一直下。”
蘇向鋒說:“可能性有多大?還有,有沒有可能結冰?咱們幾個碰個頭吧,商量商量。你說呢?”
“嗯。車輛通行不是問題,發生事故的可能性也不是太大,車一輛輛地軋過去,路麵上雪積不下來。”王才保說,“這樣吧,看看明天的情況——雪是不是會停,郴州地段也沒見過雪沒完沒了地下過,最多的年頭也就下一二厘米的樣子。明天再和老金(副處長)、老劉(副處長)碰個頭吧。”
“好吧!”蘇向鋒歎了一口氣,聲音稍微平緩了許多,“但是,北邊幾個管理處的情況你應該清楚,都下雪結冰了,希望天氣不要和咱們開玩笑,不然,麻煩就大咯。”英雄所見略同。蘇向鋒與王才保想到了一塊兒。
事實上,12日開始的湖南境內大麵積落雪、降溫,導致京珠高速公路“長潭”、“潭耒”、“臨長”等路段相繼結冰,交通事故頻發,各管理處紛紛組織人手開車上路,撒鹽融冰,並在必要時候對高速公路進行管製——封閉。究竟落雪、降溫會不會波及到耒宜段,王才保不能確定,盡管天氣預報說全省都會降溫,但是關於郴州降到零度以下的世界的預測,還是很罕見的。
雖說決定明天開會,但是王才保心裏仍舊不塌實。放下電話,他一臉凝重地對戴鋼說:“到良田服務區,告訴大夥今天晚上警覺些,要人輪流守夜,和高支隊也要取得聯係,以防止萬一天氣變化,路麵結冰,出現狀況要及時處理。”
隨後,他又說:“你再和小平(陳小平——辦公室主任)聯係上,讓他今天晚上也過管理處來。睡得警覺些。”
天黑,雪緊。王才保和戴鋼回到了耒宜管理處,他匆匆吃了一點東西,不知何故,心裏一直隱隱不安。大雪裏,他屋裏的燈一直亮著。深夜,雪漸漸停下來,他窗口那片跳動的光暈方才熄滅。
淩晨六點多,天烏黑一片,黎明前的寂靜像雪一樣無聲覆蓋著大地!幾顆昏暗的光點在京珠高速郴州段閃動,馬達聲格外沉悶。突然,在良田收費站附近的長長的下坡段,一聲“呱”的聲音撕裂了黎明,緊接著是撞擊的鈍響!
緊急刹車!長距離滑行!追尾!車禍!
下行線,由北向南,一輛大貨車,下坡的時候,出現輕微側滑,減速,跟在後麵的一輛小車,死命地把刹車踩到底!小車在破地上,滑行幾十米,仍舊重重地撞在貨車車身上。
事故發生後,良田服務區路政人員和湖南交警總隊耒宜高支隊的人員立刻趕到現場。隨後,耒宜管理處辦公室的電話鈴聲急促地響起。和衣而臥,躺在沙發和長椅上的陳小平、戴鋼一下子坐起來。
陳小平睡眼惺忪地拿起電話,聽著電話,他大叫一聲:“什麼?”觸電一樣,睡意全消。
放下電話,陳小平向戴鋼交代了事情的原委,要他通知王才保處長,自己則跑到洗手間,洗了幾把冷水,立刻趕往良田收費站。
此刻,王才保正安穩睡在被子裏,這一夜,他並沒有睡多長時間。躺到床上,輾轉反側,直到淩晨兩點左右才睡著。聽到敲門聲,他警覺地爬起來,問:“是誰?”
“我,鋼子!”門外傳來低低的聲音。
這個時間,戴鋼來找,王才保心裏猛一震顫,感覺有些不妙,忙穿上褲子,鞋襪,拿著羽絨服,開門出來。
“怎麼回事?”他急切地問。
“結冰了!”戴鋼小聲說。
王才保歎一口氣,念道:“還是結冰了!”停了一下,他大手一揮,說了一聲,“走,趕緊去路上看看!”他邊穿衣服,邊往樓下奔。戴鋼緊隨其後,兩人一起火速趕往事故現場。
好冷的黎明。深深的寂靜裏,整個郴州市還在沉睡,灰黑的建築群映襯在點點白雪裏,隻有幾出微弱的燈火在遙遠的地方亮著。車子上了高速,速度慢下來,兩邊山野裏的雪滲出冷冷的微弱的白光,透過車前窗,迎著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油亮的冰塊閃閃發亮。
“再快點,鋼子。”王才保說。
“王處,現在速度,車子都已經不太穩定了。”戴鋼有點擔心。
這句話,讓王才保格外沉重,因為他明顯地能感到車身不平常地晃動。從耒宜管理處到良田收費站,平時隻有20分鍾的車程,這一次卻開了40多分鍾才趕到。事故車輛占據了一個車道,那一路段下行速度變得緩慢,前後出現堵塞現象,一百多輛車排起了長隊。
王才保和戴鋼棄車步行,來到事發地點,路政人員正準備將事故車輛拖走,高支隊的人員則忙著稽查。看著地上長長的刹車痕跡、破損的車輛和地上斑斑血跡,王才保表情肅穆。他心裏來回晃著幾個詞:“保證車輛通行”、“保障行車安全”。
天漸漸放亮,大地一片雪白。“這雪居然沒有融化!”
王才保有些吃驚。他和戴剛等人一直守在事故現場,直到事故現場被解除,被堵塞的車輛全部開走,高速通車恢複平靜,他心頭的石頭才算落地。此時,已是早晨八點多鍾,雪又稀稀拉拉地下起來。看來,又是一個灰色的陰雪天,濃濃的水氣彌漫在每個角落。王才保一行在高速公路上走走停停,仔細考察路麵的結冰情況。
當天上午,王才保和三位副處長在管理處二樓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幾位領導個個眉頭緊鎖,郴州地麵大麵積結冰,這是出乎意料的。會議決定立刻向省高速公路管理局彙報情況,並要求所有車輛在耒宜路段減速行駛,路政人員上路撒鹽,融雪、融冰,同時密切與高支隊聯係,保障交通秩序,盡量減少可能出現的交通事故。
“如果結冰持續下去怎麼辦?”這是大家都不願意去想的問題,但是又不得不去想。
沉默半天,王才保說:“做好一切準備,隨機應變。”
可令人沮喪的是,這次降溫是那麼突兀與強烈,當天晚上到第二天上午,路麵再次大麵積結冰,發生近十起程度不同的交通事故,更為糟糕的是廣東省鄰接湖南京珠高速公路的雲岩(山)和梅花(鎮)也出現了大麵積結冰。這不得不令王才保等人重新陷入凝思。
為了保證行車安全,高支隊向耒宜管理處建議對路段進行臨時段管製——封閉。這個問題,不是沒人提過,14日那天,湘北各個京珠路段實施分段管製的時候,有人就提出這個方案。王才保他們也不是沒有想過,因為,一旦路麵長時間結冰,如不封閉,必然會導致更多交通事故。
該如何抉擇呢?王才保、蘇向鋒他們再次召開緊急會議!
堅決不封閉耒宜路!王才保等人認為,當時已經有不少車輛在路麵上短暫滯留,主要是從北向南的下行線,還有更多的車輛在湧入,耒宜路是京珠高速湖南段的南大門,封閉高速,隻會給整個高速公路造成更大壓力、甚至癱瘓。另外,從細節考慮,隻要有車輛行駛在路麵上,車輛的壓力和尾氣的熱度可以很好地減緩結冰現象,而一旦封閉,不僅僅會造成旅客滯留,冰雪也會越積越厚。同時,如果大量的車堵塞在高速公路上,勢必會對路麵的撒鹽融冰造成影響,所以他們決定暫時不封閉高速公路。
他們采取的措施是,一方麵派路政人員撒鹽,一方麵配合高支隊處理路麵已發事故,同時,與廣州韶關方麵銜接好,他們派警車、路政人員開道,對路麵車輛實施引導,一直把他們護送到京珠高速公路廣州段入口處。
采訪中,王才保這樣對我們解釋:“京珠是國家的南北大動脈,打它通車的那一天起,我就在這裏管事,還從沒見它歇過——不敢想象把它封閉了會是什麼樣子。它是用來跑車的,不是停車場。我的任務就是讓車跑過去,安全地跑過去,隻要車還能動,我們就要讓車跑過去。”
二、玩命也要保住通道
盡管車輛在動,京珠高速公路郴州段還是朝著難以控製的方向發展。
如果說郴州是“瘴氣”之地,那麼,良田為最!這裏是典型的高寒山區,層層山巒夾著綢帶般穿過的京珠高速公路,空間十分狹小。夏天,熱得厲害——2006年的“羅莎風暴”引發山洪,道路就在這裏出現中斷;冬天,濕冷得厲害,11月到2月的每個日子裏,從早到晚,山體和道路上總是籠罩了沉重的水汽。而現在,大量的水汽迅速凝結成冰,厚度達到15厘米厚。更要命的是與它相連的廣東的“梅花”和“岩石”同樣為高寒地區,也遇到同樣的狀況。
隨著時間的推移,壓力越來越大。王才保著急了。但是,他還是不打算關閉耒宜高速公路。
那些天,王才保仿佛在針尖上痛苦而艱難地熬過。
1月19日,在連續幾天的降雪和降溫之後,針對外界提出的耒宜路交通事故太多、最好關閉的強大呼聲,王才保仍舊是一句話:“絕不關閉耒宜高速公路。”他很清楚:雖然關閉可以減少交通事故,但一旦關閉,就把主動權拱手交給了老天爺。同時,關閉之後所引發的嚴重後果是誰也無法預見的。
上午10時許,王才保剛剛從一起交通事故現場回到辦公室,鞋子濕透了,還沒來得脫掉,就接到馮偉林的電話。
“耒宜路遇到了很大困難,能不能保住?”馮偉林很焦急。
王才保沉默片刻,說:“書記,耒宜路的地理位置比較特殊,相信您也看了我們的報告。尤其是良田段,結冰很厚、很迅速。目前,耒宜路已經滯留了大量車輛,比北麵的幾個路段壓力都大,這裏是大門,車子都朝這裏跑。我們最主要的還是引流,從京珠高速上能引流多少,就引流多少,每天都有疏道車引路。另外,還有經宜章從107國道分流。雙線齊下!我們盡了最大努力。”王才保的聲音很大。
“那麼效果……?”馮偉林問。
“就目前來看效果還是明顯的,不過,我不能保證耒宜路上沒有車輛滯留。”王才保坦言道,“還是上次向您反映的,我們需要更多的機械。”
“機械已經開往你們那裏了,我聯係了5台平地機,亞中廳長聯係了4台平地機,2台裝載機。估計21日下午就能到達你那裏。”一向沉穩、儒雅的馮偉林此時也提高了聲音,“目前隻能聯係這麼多裝備,其他裝備你要自己想辦法。現在各個路段都需要機械,比較緊張,我們也是優先考慮了你們。”
“好,謝謝書記!”王才保這時點了一支煙,語氣堅定地說:“請放心,我保證不會封閉耒宜路,保證每天都會有車輛被送出去!更多的保證我不能做,一句話,我們將竭盡所能,鞠躬盡瘁!”
“這句話讓我放心。我就是要你保證耒宜路不能封閉,必須有車源源不斷地被送出去,盡一切力量減少滯留司乘人員。”馮偉林知道王才保有難處,但是,耒宜路畢竟是京珠高速湖南段門戶,責任非同一般。
最後,馮偉林頗為動情地說:“老王,話雖這麼說,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和同誌們也要多多保重!”
王才保眼角一辣,輕輕地說了一句:“好的。書記您也多加保重。”
此刻,王才保腦海裏閃過一個問題,情況越來越糟,該怎麼做?有一點,他始終很清楚:不能關閉耒宜路!這意味著北麵的車將接踵而至,將這些車輛送出去至關重要,否則耒宜路將會自動癱瘓。因此,原來的相關策略必須堅持,等有了更多的機械設備,路麵破冰將更容易進行。他相信守住這個出口還是可能的。
本來,王才保要休息一下,可是,放下電話,鞋子也沒來得及換,他又焦急地上了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上,所有的工作人員輪流作業,每天24小時,守在各個上坡和下坡路段,撒鹽保路,疏導車輛。
王才保沿著高速公路,坐車朝良田駛去,一路上塞得幾乎全是車,他心裏上下不安,坐不住,靠近第一個坡點,就立刻下車。仍舊全是車,滯留的車輛不是大貨車就是大客車。在路邊,他碰到一位司機蹲著哭泣。他走上前去,問司機怎麼了。司機轉過頭,抹去眼淚,唉聲歎氣。王才保遞上一支煙,給司機點上火。司機的嘴唇幹裂,拿著煙,手發抖,大口而急促地抽煙。一根煙抽完,司機一句話也沒說。王才保又遞上一支煙,湊過去,和他蹲在一起抽煙。
司機拿著煙,冷靜了很多。
王才保再次問他:“遇到什麼困難了?”
司機的眼睛又濕了,說他開著大貨車,本來是要去貴州的,一路走來,已經五天了,為了吃飯,他身上的錢全部花光了。現在車子又要沒油了,路又難走,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擔心自己會死在路上……”
“不至於吧?”王才保一怔,說。
望著神情疲憊,衣衫不整,頭發零亂,滿臉油垢的王才保,司機說:“謝謝你的煙。大哥!你遭遇到什麼情況?要去哪裏?是不是也被堵了好些天了?你說這高速公路怎麼就走不了車了呢?說來也奇怪,南邊怎麼會下這麼大的雪,還這麼冷!”
聽著司機的話,王才保心裏很刺痛,心想:如果自己是一名司機,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他無法抑製悲哀。王才保沒有回答他,而是問他:“你多長時間沒有吃飯了?”
司機說:“昨天中午到現在,就沒吃飯。我的錢是昨天花完的,一包方便麵花了我20塊錢,我是農村人,錢怎麼能這麼花?大哥,你是城市人吧,看你給我的煙都是好煙。”
王才保啞口無言,對著滿世界的雪,他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煙。
“王處!”突然後麵有人喊他,原來是拖運鹽車的耒宜管理處宜章養護所所長胡誌釗。此刻的胡誌釗,穿著製服,渾身是汗漬,鞋子上綁著草繩,滿臉胡茬子。
王才保心情沉重地站起來,胡誌釗叫道:“真的是您,王處?您怎麼沒坐車來?您的車呢?”
對麵的司機頓時傻了,呆呆地站起來,朝王才保道歉:“呦,你是官呀。對不起,對不起。你看你鞋子濕濕的,頭發上沾著雪,胡子拉碴的,還以為跟我一樣跑長途的呢……”
王才保趕緊扶住司機的肩膀,慌忙說:“我算個什麼官?你道歉什麼,該我向你道歉。對不住你了,兄弟!”說著,他從懷裏掏出500塊錢,塞到司機手裏,讓司機拿著去買些吃的,加點油。
司機誠惶誠恐地推卻:“這怎麼行?使不得,使不得。”
王才保說:“別嫌少,每個人都有困難的時候。出門在外,遇到這種天氣,不容易啊。收下吧,這麼多人我也不能一一顧照到,遇見你,咱們算是有緣分吧。”
司機終於拿了錢,握著王才保的雙手,久久不肯鬆開,兩行熱淚從髒兮兮的臉上艱難地滑下來。
王才保和胡誌釗不忍再說什麼,跟著運鹽車,向前麵的上坡走去。
“上午送走多少車了?”王才保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100多輛了,我一個人帶隊負責四個坡點,跑了這個,跑下一個,所以送出的總量不多。”
王才保“哦”了一聲,說:“很不容易。”他給胡誌釗一支煙,胡誌釗接過。這個時候他看到胡誌釗的手,手心裏磨去一層皮,露出鮮紅的肉,有幾塊已經發黑,手指腫脹。再看看胡誌釗,抽著煙的胡誌釗,頭發幹枯,衣服、脖子和臉上全是鹽漬,眼睛通紅,臉色也通紅,褲子和鞋子都破了洞。
王才保心頭一痛,問道:“你在路上多少天了?”
胡誌釗抽了一口煙,強作笑容道:“還好,剛剛一個禮拜!”
王才保又問:“沒有回去你所裏過?不是讓你們輪班嗎?”
胡誌釗“嘿”地一下,說:“那是你們領導對下屬的關愛。具體到所裏,我是所長。如果老是往所裏跑,大夥就沒幹勁了。”
王才保有點責備地說:“一個星期回去一趟還是可以的嗎嘛!回去衝個澡,換換衣服,也不擔擱多少事嘛。”
胡誌釗撓了撓頭,說:“太麻煩了。一去,一回,折騰起來就要費不少時間。特殊時期嘛。困了在車裏躺一會就好了,用不著幹淨衣服,反正都要髒,濕衣服放在火上烤一烤很暖和。”
不用說,這些王才保都知道。他換了一個話題,問:“引流工作壓力可大?”
胡誌釗猶豫一下,說:“處長,那我就直說了。照這樣下去,恐怕會越來越困難,現在車輛都已經出現長時間滯留了。”
王才保眉頭緊皺,不說話。
胡誌釗接著說:“但是,不管怎麼樣,我會一直堅守在路上,玩命也要保住通道。”
他們到達坡點上,看見十幾個隊員正在幫助一輛長達十幾米、裝滿貨物的大貨車通過100多米的長長的斜坡。七、八個隊員拖著長長的繩子,在前麵拉,後麵七、八個隊員在後麵用手奮力推或者肩膀死命地頂著車屁股,兩個隊員站在旁邊,拿著麻袋,隨時準備鑽到車底下,鋪設到車輪前。
王才保和胡誌釗走過去的時候,車子劇烈地轟鳴,還在一步步地向前移動,隊員“一、二、三”有節奏地喊著口號。突然,車子停止了前進,向後一沉,十幾個隊員都“啊”地嘶吼,個個牙齒咬緊,綁著草繩的鞋子死命地蹬住地,渾身繃緊。
“頂住啊!千萬不能鬆!”慌亂的喊聲此起彼伏。王才保和胡誌釗一個箭步衝出去,頂到車屁股後麵,王才保正好對著貨車的尾氣孔,車屁股噴出的濃濃黑煙直撲到他身上。他身邊的一位隊員是副所長,他低著頭正在奮力嘶喊著:“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加油,再用把力!”
“好嘞!”大家齊聲響應。
隨著副所長的號子,王才保使出渾身力氣,扯得小腹疼痛。幸好,車子又緩緩向前移動了。他們一股作氣跟著往前推,推出十幾米,車子終於能夠沿著預先鋪好的麻袋自己跑。此時,大隊人馬個個出了一身汗,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副所長笑著高喊著表揚大家:“大家夥幹得不錯,好樣的!”
一回頭,他看見胡誌釗,驚奇地叫出來:“呦,胡哥,知道你在,我就不喊號子了!”
胡誌釗麵露慍色,副所長納悶,再轉頭一看,又驚又喜:“處長!你也來了?”
王才保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掉頭對大家說:“辛苦你們了!覺得怎麼樣?”
隊員們紛紛表示,這些車爬冰坡很困難,必須前拉後推才能動起來,這輛車還算好的。有的車要從下到上推100多米,那個才叫難、才叫危險。所以車輛行駛比較緩慢。
聽到這裏,王才保憂心忡忡。隨後大家忽地發現,胡誌釗的臉上有血。原來,剛剛推車的時候,他碰到了頭,鮮血剛剛流到臉上。王才保讓胡誌釗無論如何回去一趟。可胡誌釗不願意。
王才保眼睛一瞪,發火了:“去!這是命令!”
當天,王才保和幾個副處長再次碰頭,緊急開會。會議仍舊圍繞一個中心:“保住京珠高速湖南的南大門出口”!不管用什麼辦法,一定要讓車能開出去。撒鹽、破冰和疏導交通要堅定不移地同時進行。會上,王才保特別囑咐,當前還有一個重點:耒宜路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車輛滯留,所以,必須安頓好滯留司乘人員的吃飯問題,不能讓他們餓著,一定要有人慰問他們,管理處要定時發放食品和水,同時和服務區聯係,讓服務區處理好經過的和滯留的司乘人員的生活。
隨著時間的推移,冰雪繼續肆虐,耒宜路的境況越加艱難!本來引流工作就占用了大部分的兵力,加上特殊的氣候,耒宜路的破冰異常艱難,郴州到良田的冰層達到了20厘米左右,撒一次鹽,一個小時沒有車輛通行,就沒有了效果。而原本希望靠車輛的行駛來抑製冰層的積聚也因為車流量小和行駛緩慢越來越失去效力。此時,耒宜路隻能把引流和救助滯留乘客作為工作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