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是搶雞蛋呢
專欄
小時候,有一次春遊,去頤和園,同學們都帶了一頓午飯,有個女生,帶了個雞蛋,從塑料袋裏取出來,在石頭上磕出一道裂縫,一點點剝雞蛋皮。我就在邊上看著,我肯定是帶了一些吃的,但不到集體野餐的時間就吃光了,所以隻能盯著別人看。那個女生剝得非常仔細,每一次隻摳下細小的一塊,比指甲蓋還要小的一塊,白色的雞蛋露出來半個,她小心翼翼地端著,白色裸露的那半拉在上麵,依舊裹著皮的那半拉在下麵,她好像不打算吃,要把這個雞蛋全部剝開,又怕自己的手指弄髒白色的蛋清,就那麼端詳著。我一個箭步,伸出手,一把搶了過來,撒腿就跑。我聽見那女生在後麵大哭起來,我跑出去好遠,三口兩口就把雞蛋吃掉了。
這是我做過的最壞的事情之一,此後多年,都為此懺悔。我想不起那女生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隻記得她的哭聲。那哭聲讓我不敢回頭,不敢停下,如果她在後麵叫罵,如果她沉默不語,我會怎麼樣呢?或許會回頭看看?不是沉默,不是叫罵,隻是一個女孩子的哭聲,好像我的手指剛剛碰到那枚雞蛋,她的哭聲就響了起來,甚至在我觸碰到雞蛋之前,在我惡意萌動之際,她就哭了起來。我跑得飛快,心跳得那麼快,我搶了一個雞蛋,我飛跑,不敢停下,好像跑出去兩三千米,完全聽不到那女孩子的哭聲,我才食不知味的囫圇吞下那個雞蛋。我好像跑了三十多年,隻為躲避童年的哭聲,隻要停下,那哭聲就隱約在身後響起。我一邊跑一邊為自己開脫,但不敢停下來。
後來,我一個同學,初中畢業後上了一所職業高中,在一家新開業的五星級酒店實習。他在西餐廳伺候客人吃早餐,給我講早餐中最神奇的地方—兩枚煮雞蛋要賣66塊錢。他大笑:“就是兩個白水煮雞蛋,不是荷包蛋,不是攤雞蛋,就是白水煮出來的雞蛋,66塊錢,太可笑了,那幫外國人早上起來還真吃,點兩個煮雞蛋,66塊錢。”
許多年後,北京的雞蛋漲價差不多是一塊錢一個,號稱是散養雞下的蛋,可我無法確定到底是不是散養的。在英國,雞的畜養方式決定了雞蛋的價位,雞蛋分為Organic,Free Range,Barn和Cage這四個等級。頭一等雞,漫步天地間,吃草吃蟲子,第二等雞,漫步天地間,吃點兒雞飼料,第三等雞,住在雞舍裏,第四等雞,住在籠子裏。隻有頭一等雞,下的蛋才稱得上是“有機雞蛋”,在高檔超市Waitrose最貴要4.7鎊一打,差不多是5塊錢一個,第二等級的雞蛋12個要2.85鎊。我在倫敦一家酒店裏吃到過一枚溏心雞蛋,應該是Organic級別,煮得恰到好處,白瓷的蛋杯如雞蛋清一樣細膩,隱約可見蛋黃如融化的黃金一般,邊上放著一把吃雞蛋的銀質小勺子,上麵有細微的劃痕,拿在手裏沉甸甸的。一般來說,煮一枚溏心雞蛋,雞蛋在沸水裏要煮五到六分鍾,要讓蛋黃凝固,則要煮十分鍾,要讓蛋皮容易剝開,煮好的雞蛋要放到冷水裏泡一泡。
不過,雞蛋料理豐富多彩,火腿煎雞蛋,蛋餅,煎老蛋,雙麵煎老蛋,有一位法國大廚說過,雞蛋是最純粹的料理,把雞蛋做好是廚師的基本功。我在特拉法加廣場邊上的那個酒店,喝了咖啡,吃了果醬和麵包,吃了那個白水煮雞蛋。桌子上有一張《金融時報》,我翻開看,內頁有一則廣告,寫的是“饑餓美洲”,要大家為美洲八千萬營養不良的孩子捐款。我把報紙放下,匆匆離開,我願意為那枚雞蛋付6英鎊,可我沒有能力拯救吃不飽飯的美洲兒童。說實話,《金融時報》根本就不是給我看的,那則廣告也不是給我看的,那個酒店也不是給我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