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心係民瘼,慷慨切直
——魏征《諫十漸不克終疏》與《諫太宗十思疏》
唐太宗李世民少時即率軍征戰,馳騁南北東西,戰無不勝。繼承皇帝位之後,年號為貞觀,在宮中令侍從皆帶刀劍,練習武藝,並且親自考校,勵精圖治,從諫如流。影響所及,舉國上下,軍民一體,眾誌成城,數年之間,國力充實,兵強馬壯,遂命李靖征討漠北突厥。自隋朝以來,突厥勢力強大,動輒率軍侵入中原,燒殺戮掠,甚至於逼迫隋及唐向其稱臣。李世民剛即位,突厥就率軍大舉入侵,直至長安城下。因而,李世民痛下決心,一定要掃平漠北突厥,使人民安居樂業。此次李靖受命出征,俘獲突厥頡利可汗,蕩平了漠北突厥,邊疆安定。李世民很高興地說:“往者國家草創,太上皇(高祖李淵)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未嚐不痛心疾首,誌滅匈奴。今暫勞偏師,無往不捷,單於稽首,恥其雪乎!”(劉肅《大唐新語》卷七)
魏征
鑒於隋朝滅亡,李世民認識到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善於納諫,主動善待百姓,處理好各方麵事務。但隨著皇位的穩固,國力的強大,也日漸滋生了驕逸的心態。在戰時,李世民善於馳騁疆場,指揮千軍萬馬;而在和平時期,曾經的天策上將府的大將軍頗喜好打獵,也許縱馬馳騁,追逐猛獸的快意,仍能令其滋生出戰場上鐵馬金戈的豪情吧。有一次,太宗李世民得到了一隻極為俊異、毛羽鮮麗、頗通人性的鷂子,指揮自如,捕捉獵物無不隨人心意。當李世民正在賞玩之時,遠遠望見魏征入宮,怕這個耿直的老頭兒又要絮絮叨叨,趕快把鷂子藏在懷袖中。魏征早就看見太宗藏鷂於懷袖的舉動,於是上前奏事,彙報完之後,並沒有立刻離開之意,而是滔滔不絕地說到前古帝王貪圖安逸快樂之享受,無不導致國家衰弱、民不聊生,嚴重者乃身死國滅,借此以表達諷諫之意,希望太宗李世民能夠醒悟,能夠善始善終,持之以恒治理好國家。“語久,帝惜鷂且死,而素嚴敬(魏)征,欲盡其言。”(《隋唐嘉話》卷上)唐太宗真是好焦急,但又不能流露出不耐煩——一方麵怕辱沒大臣,有失臣子的自尊,一方麵怕自己落得個玩物喪誌、不尊禮大臣的聲名。終於等到魏征絮絮叨叨完了,離去,唐太宗才發現那隻俊異的鷂子已經被捂死在懷袖中了。
貞觀十三年(639年),魏征上《諫太宗十漸不克終疏》,勸諫唐太宗要防微杜漸,能夠慎終如始,善始善終。文章析理論事,娓娓道來,平心靜氣而能切入心脾。文章開篇說:
臣觀自古帝王受圖定鼎,皆欲傳之萬代,貽厥孫謀。故其垂拱岩廊,布政天下。其語道也,必先淳樸而抑浮華;其論人也,必貴忠良而鄙邪佞。言製度也,則絕奢靡而崇儉約;談物產也,則重穀帛而賤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成治;稍安之後,多反之而敗俗。其故何哉?豈不以居萬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為而人必從,公道溺於私情,禮節虧於嗜欲故也!
曆史的長河中,每一個開國帝王,都欲使自己的江山傳之千秋萬代,開始都勵精圖治,崇尚淳樸簡約,絕去浮華奢靡;然而國家稍安之後,大都違反其初衷而貪圖浮華奢靡,從而傷風敗俗,加速了社會的腐化頽靡,最終導致民不聊生,天下大亂。魏征以為,此乃貴為天子之尊,富有四海,隨心所欲,從而使“公道溺於私情,禮節虧於嗜欲”了,並引古語說:“非知之難,行之惟難;非行之難,終之斯難。”——即這不是一個認識上的困難,而是實踐上的困難;不是實踐上的困難,而是善始善終、持之以恒的困難。文章先從道理上透徹地論述,樹立了一個高標,既是現實的創業垂統的問題,也是曆史的經驗總結。此後,則頌揚李世民青年時即能謀劃立國,征戰疆場,削平區宇而開創帝業,接著則論述太宗李世民仁義之道、簡約之誌,不能善始善終,持之以恒,未能保持前後言與行的一致性。從實際行為來看,魏征批評李世民“聽言則遠超於上聖,論事則未逾於中主”——口頭上誇誇其談,足可超越聖賢,而實際的作為甚至於比不上一個行為庸碌的皇帝。這樣的批評真是夠尖刻的了。
所論十事,乃從十個方麵,以“貞觀之初”之善政與“頃年以來”的弊端,兩相對照,具體論述太宗李世民的作為,確實乃“漸不克終”。如第二事,論唐太宗輕用民力,節儉愛人之心漸不克終,則引孔子之語,治理百姓“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如同以朽壞之繩索駕馭六匹馬所拉的車子一樣令人危懼;引《尚書》“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為人上者,奈何不敬?”——百姓乃國之根本,百姓安居樂業,國家才能安寧。認為貞觀之初,“視人如傷”,“愛民猶子”;數年之後,“意在奢縱,忽忘卑儉,輕用人力”,並且認為“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百姓生活安定則驕逸,使其動蕩困苦便易於驅使,真是愚民政策,無怪魏征“恐非興邦之至言,豈安人之長算”(人,即民,百姓,因避李世民之諱而改)。第三事,批評唐太宗放縱自己的欲望,而且拒諫,說其初“損己以利物”,而今“縱欲以勞人”,實乃“卑儉之跡歲改,驕侈之情日異”。從太宗之表現來說,乃憂國憂民之言不絕於口,而貪圖個人之安樂享受卻頗切合內心的真實想法,即“雖憂人之言不絕於口,而樂身之事實切於心”,探究李世民的心思,真是洞若觀火,使得李世民毫無隱藏了。第七事,批評李世民喜歡打獵,乃享受安樂之心放縱的表現——“遂使盤遊之娛見譏於百姓,鷹犬之貢遠及於四夷”;而且“道路遙遠,侵晨而出,入夜方還。以馳騁為觀,莫慮不虞之變”,放鬆了警戒之心,隨意身履險地,致社稷國家於不顧,所謂“事之不測,其可救乎”?此外,批評下情不能上達,致使上下之間不能溝通,李世民失去了接待臣子的敬心。所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之待臣,義不可薄”。上下睽隔,“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