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位卑才高,驚采絕豔
——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駱賓王《代徐敬業傳檄天下》
一
王勃(647-675年),字子安,絳州龍門人,出生在一個特殊的家庭。絳州龍門王氏,世代簪纓,且詩書傳家,八代皆有著作傳世。其祖父王通,乃隋末大儒,號“文中子”;叔祖王績乃著名詩人,與隋及唐初的政治、文壇的名人,多有交往。王勃六歲能屬文,九歲,得大學者顏師古注《漢書》讀之,寫成《漢書指瑕》九卷。當時,右相劉祥道巡行關內,王勃作《上劉右相書》,慷慨陳辭,提出對時政的意見,顯示出不凡的見識,同時也表現出積極的政治態度,希望能夠得到劉祥道的賞識:“借如勃者,眇小之一書生耳。曾無擊鍾鼎食之榮,非有南鄰北閣之援。山野悖其心跡,煙霧養其神爽。未嚐降身摧氣,逡巡於列相之門;竊譽幹時,匍匐於群公之室。所以慷慨於君侯者,有氣存乎心耳。實以四海兄弟,齊遠契於蕭韓;千載風雲,讬神知於管鮑。”因劉祥道的推薦,王勃年未及冠,應幽素科及第。
貞觀政要
沛王李賢聞其名,召為王府修撰。當時宮中流行鬥雞遊戲,一次,沛王和英王鬥雞,年少的王勃為了助興,當場即興寫了一篇《檄英王雞文》,討伐英王的鬥雞,以為笑樂。此事被唐高宗知道了,以為這是“破壞兄弟關係的開始”,因而把王勃趕出沛王府。年少才高的王勃,剛入仕途,就遭受這樣沉重的打擊,飄泊流離,孤憤難平:“天地不仁,造化無力,授仆以幽憂孤憤之性,稟仆以耿介不平之氣。頓忘山嶽,坎坷於唐堯之朝;傲想煙霞,憔悴於聖明之代。”(《夏日諸公見尋訪詩序》)確然,在太平盛世而遭坎坷,眾人皆有施展才能的機會,而自己卻隻能輾轉流離,眼巴巴地看著他人建功立業、春風得意,其熱望與急切是不難感知的,因而王勃便牢騷滿腹,隨事發泄,隨時流露。王勃看到山澗的高大筆直的蒼鬆翠柏,皆匍匐在山頂的灌木之下,而灌木叢處於山巔,常常多得陽光照耀,似乎比山澗的蒼鬆翠柏都神氣,正如西晉詩人左思所說:“鬱鬱澗底鬆,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詠史》)王勃的感觸很深,作《澗底寒鬆賦》,說:“徒誌遠而心屈,遂才高而位下。斯生物而有焉,餘何為而悲者!”由物及人,痛切於心的酸楚,使年輕的才子倍感人生的無奈和艱辛,但也流露出恃才傲物的悲憤。
傳說,王勃十三、四歲之時,在江南遊學,一日,獨自一人遊至江灣風景奇麗之處,見到一老叟仙風道骨,很是驚異,王勃就深深作了一揖。老叟說:“你就是王勃吧!”王勃大為驚異,說:“我與老丈既不是親朋又非舊友,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呢?”老叟說:“我知道你是當今少年才子,詩文寫得很好。”王勃知道老叟乃非凡人,再拜問曰:“仙也?神也?請開啟我之未悟。”老叟說他是江水之神,明天是重陽節(九月九日),滕王閣上大宴賓朋,要請人寫一篇《滕王閣記》,你有清妙之文才,可以去寫這篇文章,將會流芳百世。王勃很是詫異:“文章當然可以寫的,隻是南昌距此地千裏迢迢,一夜之間,怎能到達呢?”老叟說:“你乘船,我助你一夜清風。”於是,王勃乘於一葉小舟之上。剛一上船,清風便徐徐吹來,風帆飽滿,越行越快,一會兒,便如飛一般行駛於江麵之上,而船體不搖不晃,很是平穩。
第二天清晨,小船便緩緩行駛於南昌城外的江麵上。巍峨的滕王閣矗立在贑江之東岸,張燈結彩,仙樂飄飄,一派熱鬧景象。王勃舍舟登上滕王閣,樓上高朋滿座,勝友如雲。這閣樓是滕王李元嬰所建,因而稱為滕王閣,麵臨贑江。李元嬰是唐高祖李淵的兒子,貞觀十三年(639年)受封為滕王,後任洪州都督,而洪州都督府的治所在鍾陵,即今江西南昌市。繼任的洪州都督閻公,新修了滕王閣,招集名賢,大宴賓朋,為了讓其女婿南昌才子孟學士出名,命其先準備了一篇《滕王閣記》的初稿,想在盛宴上,請其當場撰寫,以邀聲譽。閻公命小吏以紙筆遍讓賓客,請大家撰寫宏文,以記一時盛況,而大家卻一一辭謝,不敢當場撰寫。閻公頗為得意——女婿孟學士之聲名大振,當在今日矣。孰料,當小吏將紙筆送到一位少年麵前時,此少年卻展紙捉筆,當場撰寫。都督閻公很是不悅:“吾新帝子之舊閣,乃洪都之絕景,悉集英俊,俾為記以垂萬古,何小子輒當之!”乃拂袖而去,專令人伺其下筆,及時報告。
王勃飽蘸濃墨,寫了第一句:“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閻都督聽到小吏之報告,曰:“亦是老生常談。”當聽到第二句:“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閻公則沉吟不語,麵露喜色。王勃才思泉湧,文不加點:“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暇,勝友如雲;千裏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王勃文章開篇氣勢甚是宏大,寫洪州的地理方位,四通八達,乃三江五湖交彙之所,又是控引荊楚及吳越之重鎮,而物產豐富,人傑地靈,人才濟濟,文才武將,無所不備。滕王閣上相聚,群賢畢至,少長鹹集,而自己能夠參加這一盛會,倍感榮幸。當閻都督聽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之時,矍然而起,感喟不已:“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遂欣然回到宴會堂上,賓主極歡而罷。
文章描寫滕王閣的壯麗和登閣眺望中的三秋景色,意境開闊,色彩鮮麗,所謂“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水流縈繞,鶴鳧飛舞,依山而建的宮殿,隨山勢起伏變化,極其壯美。登臨滕王閣,憑欄遠眺,視野極其開闊,令人驚心動魄:
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鍾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滕王閣下,萬千人家,繁榮安康,渡口之上,舟船縱橫,一派興盛。彩虹消散,雨過天晴,日光通徹,天宇明朗。“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雖化用庾信《華林園馬謝賦》之“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而境界更闊大、靈動,在水天一色的闊大境界中,遠飛的孤鶩背負著晚霞的色彩,漸飛漸遠,頗有詩意。而漁歌嘹亮,唱答呼應,雁陣驚寒,掠過長空,將滕王閣周圍的景象推向極遠……在這一盛宴的相聚中,王勃不禁興起了宇宙無限、人生短暫而功業無成的身世之感: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目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感慨於時運不齊,命途多舛,在聖明的時代,不能有所作為,而埋沒終生,實乃人生之一大憾恨。然而,這種傷感隻是在王勃的心頭閃過,沐浴著聖明時代光輝的年輕詩人很快擺脫了煩惱: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而相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嚐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餘之哭?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
王勃堅信,稟持自己的理想與情操,一定會像少年的宗愨那樣“駕長風破萬裏浪”,實現自己報國濟世安民的偉大抱負。其昂揚意氣,高潔情調,積極樂觀向上的精神,無不鼓勵著曆代的讀者。文章辭采華美,通篇對仗齊整,一般都是四字句和六字句,而且聲律配置嚴格,講究字的平仄關係,讀來聲調十分和諧,而氣勢奔放流暢,語言平易自然,用典貼切而不冷僻。在對仗上,不但上下兩句對仗工整,而且還有許多當句對,即一句之中自成對偶。如“襟三江”對“帶五湖”,“控荊蠻”對“引甌越”,“騰蛟”對“起鳳”,“紫電”對“青霜”,“落霞”對“孤鶩”,“秋水”對“長天”,“天高”對“地迥”,“興盡”對“悲來”等,比比皆是。就聲律而言,如一聯之內,上聯之後一語若是平聲結尾,則下聯之前一語亦以平聲結尾,上聯之後一語若是仄聲結尾,下聯之前一語亦為仄聲結尾。例如,“龍光射牛鬥之墟”之“墟”是平聲,下聯前一語“人傑地靈”之“靈”也是平聲;上聯後一語“非無聖主”的“主”是仄聲,下聯前一語“竄梁鴻於海曲”之“曲”亦是仄聲。前後兩聯而言,也是這樣,前一聯之末一語與後一聯之首語,結尾字平仄相同,例如,前一聯之後語“俊采星馳”和後一聯“台隍枕夷夏之交”,“馳”與“交”皆是平聲;前一聯之後語“襜帷暫駐”和後一聯“十旬休暇”,“駐”與“暇”皆為仄聲。這樣,就使得文章聲韻流暢,鏗鏘有力。這種對仗和聲律,表現出駢文向通俗化和格律化的方向發展。駢文的通俗化和格律化,正標誌著四六文的成熟。當然,這篇文章,有時為了四六字對仗而不惜減省字句,如“楊意不逢,撫淩雲而自惜;鍾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慚”,將楊得意、鍾子期兩人名,省改而湊成“楊意不逢”“鍾期相遇”了。在宴會上,王勃還寫了一首《滕王閣》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