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戈去罷憶故國(1 / 2)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序》

《東京夢華錄》的作者孟元老是個懷舊之人,他的身世難考,《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講“元老始末未詳,蓋北宋舊人”。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金人擊破北宋都城,掠走宋徽宗、宋欽宗和太妃、太子、皇家宗室三千人,宗廟毀棄,人民罹難,北宋滅亡。金人鐵騎過處,到處殘垣斷壁,曾經壯麗輝煌、繁華如夢的北宋都城也隨著戰火煙消雲滅。為避戰禍,大批臣民逃往南方,孟元老即是其中之一。身世不明,但以“北宋舊人”稱呼孟元老卻相當恰切,逃難到江南時,他已經不複年輕,而且麵對江南陌生的環境,孟元老忍不住對年輕後輩講一講舊都的繁勝,而“後生往往妄生不然”——認為孟元老所講不實,乃夢中語也。在《東京夢華錄》中,筆觸所及都是“故都舊君之思”,而《東京夢華錄序》中更是掩飾不住自己的故國之思。

東京夢華錄

孟元老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大致都是在北宋都城東京汴梁度過的,山河變故,遠避江南之後,物事皆非,更容易讓人懷戀故裏,兼及思念曾經的美好時光。《東京夢華錄》中,孟元老談國家祀典,風物製度,裏巷風俗,舊日的生活霓虹般的美妙愜意,但現在隻能變成夢影,在夢中安慰自己。這篇序文中,孟元老解釋“夢華”的意思,“古人有遊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華胥夢遊,是《列子》中黃帝夢中遊覽華胥國的故事。傳說中的華胥國,在日入之地的弇州之西,台州之北,距中國非常遙遠,借助舟車很難到達,想要去觀覽隻能靠夢中神遊。華胥國是個理想中的國度,這個國家裏,人們不分高低尊卑,生活中的一切都處在自然狀態。人們沒有欲望和嗜好,大家熱愛自然,這裏的人們有特殊的稟賦,他們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既能在空中疾奔,又能在空中睡覺,迷霧擋不住他們的視線,雷霆也攪亂不了他們的聽覺,事物的美醜善惡迷惑不了他們的心智,山嶽溝壑阻止不了他們前進的腳步。因此,他們過著無災無病、無憂無慮、無愛無憎、無畏無懼的生活。

書中寫道,黃帝看到華胥國的人過著如此美好的生活,不禁歎道:“妙哉,華胥也。”這聲感歎把黃帝從夢中驚醒。夢醒後,黃帝非常感慨夢中華胥國的美好與安逸,在和大臣們說道華胥國時,黃帝把華胥國的生活當作一種理想生活的範本,希望自己的臣民也能過上這種和平相處、不憂生死的美好的生活。

黃帝夢醒後感歎“妙哉”,心中想著如何才能在人間建立這樣的國度。孟元老遷居江南多年,昔日汴梁的美好生活在夢中重現,夢醒後隻能黯然神傷地慨歎之前生活是如何美妙。同樣是“妙哉”之歎,感情上卻差之千裏,一向往一痛惜,孟元老心中更多是悲戚與無奈,“仆今追念,回首悵然”。孟元老早年在汴梁的生活,恐怕很像劉屏山《汴梁絕句》中描述的那樣,“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看看《東京夢華錄》中他對汴梁城繁華市井的描述,就能體味出他當年的快慰。隻是,現在隻留悵然,而且這些悵然之中還有了一些擔憂,歲月更迭,往事飄散,“誠為可惜”。於是,他要把記憶中的汴梁城重新描摹出來,“庶幾開卷得睹當時之盛”。以序文體例而言,交代寫作緣起是通例,隻是孟元老寫作的意圖中卻飽含“黍離”之思,故國風物、故國月色借筆墨展現眼前,更像是在挽悼故國和自己的美好年華。孟元老的後人是否會在《東京夢華錄》中熟悉前輩們的生活,今人不得而知,但這本書卻著實給我們打開一扇異彩紛呈的了解北宋京城的窗戶。

序文開始,孟元老交代了自己隨家人宦遊至汴梁,在太平無事的環境中長大,已經習慣了這種相對悠悠緩慢的生活節奏,除一日三餐之外,繁華的汴梁城為愛好熱鬧的年輕人提供了無盡的可能和曼妙的生活:

仆從先人宦遊南北,崇寧癸未到京師,卜居於州西金梁橋西夾道之南。漸次長立,正當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幹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遊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瞻天表,則元夕教池,拜郊孟享。頻觀公主下降,皇子納妃。修造則創建明堂,冶鑄則立成鼎鼐。觀妓籍則府曹衙罷,內省宴回;看變化則舉子唱名,武人換授。仆數十年爛賞迭遊,莫知厭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