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半道裏走過來那個搖頭晃腦的主兒,一準是哆來咪沒錯。村委會劉主任手指著半山腰上走來的那個身影對我說。
我側著身子,想仔細看一下哆來咪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物,可是卻被山峰擋住了視線,隻能聽見他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從遠處傳來了。
村主任對我說:“這哆來咪,半吊子一個,成天裏隻知道哼唱什麼隴州小調,不但把自己荒廢了,還把三個孩子也荒了。”
村主任的話,猶如一把尖刀,難道他隻會唱個小曲?不會生活嗎?
村主任說了,他真名不叫哆來咪,他有大名,叫趙三保。可這家夥,成天裏哼哼唧唧,沒識了幾個大字,卻喜歡唱個歌,成天裏給孩子們唱:“哆來咪發嗦啦西……”還給自己的三個小子起名叫哆哆、來來、咪咪,村裏人也就慢慢忘記了他的大名,見了他就叫哆來咪,他也不惱,說好聽!
話說早些年時候,有人走在半路上,碰上趙三保家哆哆,問,你爹在幹啥呢?
哆哆奶聲奶氣地說:“我爹在唱哆來咪。”這樣,哆來咪的綽號便傳開了。
哆來咪識得幾個字,村主任便安排他在學校給孩子們當民辦教師,當教師就好好當吧,可他卻成天裏想當什麼文人,寫什麼狗屁文章,把稿子投給了縣廣播站,結果稿子播出後,一位主管教育的領導不高興了,說這拖欠民辦教師工資的事,又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誰的文章,下令查,就這樣,哆來咪便從教育崗位上被清除回家了。
回家後,哆來咪整天抱著他那把破二胡,支支吾吾地說著什麼,也聽不清詞語。閑了,他就唱,唱得四鄰八方不得安生。
老婆看著這個破敗的家,終於狠心扔下三個孩子,跟著安徽一個養蜂的人跑了。
哆來咪傻了,哭得稀裏嘩啦的,他跑到村主任家裏,向村主任討要老婆,說如果不是村主任讓養蜂的到山坡上放蜂箱,他老婆也不可能跑了。沒辦法,村主任帶著哆來咪到城裏找了六天六夜,可仍然沒有找到。
哆來咪開始下地幹活兒了,不幹沒辦法啊,三個孩子張著嘴等著吃呢。
晚上,坐在窯洞裏,哆來咪教孩子們唱歌,三個孩子都哭喪著個臉,沒人開口。哆來咪就啟發孩子們,要好好唱,唱歌能陶冶人的情操,能讓人忘記好多不快樂。
三個孩子齊聲說:“我要媽媽。”
哆來咪就開始唱了,唱得聲音沙啞了,唱得整個山梁上的風都能聽見。他唱了一夜。第二天,哆來咪打算命令兒子去放羊時,大兒子早已不知去向,他跑到羊圈裏一看,才發現十幾隻羊都不見了,等到晚上了,也不見兒子回家,十幾隻羊也不見了蹤影。
哆來咪急了,滿山遍野地找,也沒有找到。有人說在城裏的牲口市場裏看見了哆哆,說是哆哆把羊賣給了一個羊販子,然後坐上車走了。
十幾年過去了,沒聽到兒子哆哆的任何消息,哆來咪的背也開始駝了,腰也彎了,頭發像下了一層霜。
老二來來在建築工地上給人打工,一塊磚砸下來,被砸傷了腦神經,癱瘓在床四五年了。老三咪咪初中沒畢業,給新疆人摘棉花,結果,據說參與打架,到現在還在監獄裏呢。
村主任正說著,哆來咪笑著進門來,一臉的靦腆。他像怕見生人的樣子,拘謹得手都不知道如何放了。
村主任說:“坐吧。”
哆來咪順著牆根蹲了下來,從身邊掏出一個煙盒訂成的小本子,本子是用針線訂的,針腳也歪歪扭扭的,煙盒背麵歪歪扭扭地寫著各種歌詞。
歌詞裏麵的好多錯字別字,我笑著接過他的歌譜說:“我送你一些稿紙吧,這個太爛了。”他說:“稿紙不好使,容易爛。這個紙質好。”
他說這個自己訂的歌譜,隨身帶著,走到哪裏唱到哪裏,方便。
一說讓他唱小調,哆來咪一下子來了精神,憋足了勁兒,亮開了大嗓門,完全沒有了剛才的羞澀和怯弱樣。
他唱得非常投入,一口氣唱了十多首,還意猶未盡的樣子。
後來,哆來咪邀請我們到他家去看看,去之後我才發現,斑駁的牆上,全寫滿了各式各樣的歌譜和歌詞。
那晚,他為我們唱了一宿。
錄完了節目,走出哆來咪的家,村主任站在院外大聲喊:“你大兒子來信了,還有十萬塊錢。”
他哆哆嗦嗦地翻看著,淚水從渾濁的眼裏流了出來,嘴裏喃喃自語著:“這狗日的,我還以為他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