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門大柵欄的新風景
社會
作者:丘濂 劉暢
鈴木食堂是楊梅竹斜街比較有代表性的商家之一。圖為鈴木食堂附屬的鈴木雜貨鋪內部(黃宇 攝)新進駐的店鋪“模範書局”很符合楊梅竹斜街過去“出版一條街”的氣質。圖為模範書局後院(黃宇 攝)記憶中的楊梅竹斜街
我是無意中發現楊梅竹斜街的。那大概是2006年,我和朋友去琉璃廠的中國書店買書,然後順著琉璃廠東街繼續向東散步。經過一小段拐彎就來到了另外一條悠長的胡同。它乍看上去和普通的胡同沒有區別,實際卻充滿了許多頗有特點的建築。這讓我記住了這條街的名字,楊梅竹斜街。我以為這個好聽的胡同名來自於巷子裏的某種植物,其實是以街坊裏一個姓楊的媒婆命名的。
回家就去查這條街的曆史。它在中華民國時期曾經是出版一條街,有世界書局、中正書局、開明書局、廣益書局、環球書局、大眾書局、中華印書局共七家書局。那棟讓我印象深刻的建築是世界書局,它有著中西合璧的建築風格,大門兩側帶有半圓形壁柱,柱頭帶有渦卷,類似愛奧尼柱式。街上那座古色古香的樓叫作“青雲閣”,它是清末民初北京高級綜合商業娛樂場所,集娛樂、購物、飲食、品茶、服務於一身,蔡鍔便是在這裏結識了小鳳仙。除此之外,街上分布著若幹名人故居。25號曾是清朝乾隆帝禦賜給戶部尚書、東閣大學士梁詩正的宅邸;61號是酉西會館,沈從文初到北京時住在這裏。湖筆大師戴月軒的故居、京劇武生楊小樓、評劇演員新鳳霞也都在這條街上落過腳。我喜歡上了這條充滿故事的胡同。在這條胡同裏散步,然後去南麵的大柵欄西街吃上一碗鹵煮火燒,再到天安門廣場上放風箏,成了我那年約會的一個“經典”安排。
1997 年時的前門大柵欄,眾多北京老字號雲集於此(李江樹 攝)
後來我去國外讀書。2008年,我在學校的書店裏買了邁克爾·麥爾的書《再會,老北京》,意外地發現這是一本麥爾根據自己從2005到2008年北京奧運會前夕在楊梅竹斜街居住經曆所寫的紀實文學。像許多來到北京的外國人一樣,他被胡同裏的生活氣息所打動,心中不願意它們被拆除,但腦海裏又響起了柯布西耶的嘲諷:那些搭到貧民窟裏看到一件即將被拆毀的鐵藝裝飾就哭哭啼啼的先生們,絕對自己是個住在花園深處、別墅中的假把式。麥爾決定親自搬進胡同裏,看看生活究竟是否有自己想象的美好。於是我看到他因為不會生煤爐在房間裏凍得快要死掉;為了不至於在寒冷的冬夜跑去公共廁所,夜裏就尿在塑料瓶裏;去大力浴池洗澡,走回家腦袋上已經結冰。不過,他最終還是沒有恨上胡同生活,反而更喜歡它了——他忘不了鄰居的老寡婦總在他沒吃飯的時候送來一碗熱騰騰的芝麻醬拌麵或者餃子。
拆遷的陰影貫穿這本書的始終。終於在2008年4月份,麥爾看見胡同裏貼上了拆遷的布告,上麵包括有楊梅竹斜街的兩座院子。讀到此處時我想,等我回國後再去楊梅竹斜街,那裏大概已經會被拆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沒想到事情並未有我想象的那樣糟。2009年我回國後,每年都會去楊梅竹斜街,也看到了它慢慢地在發生變化:地磚重新鋪過了,空中亂七八糟的電線都埋入了地下,居民告訴我煤改電了,他們不用再擔心冬天晚上睡覺煤氣中毒。唯一沒有變化的是那裏缺乏廁所的情況,隻在巷子東麵有男女廁所,西麵有個女廁所,廁所狹窄且沒有隔扇,總是令人很尷尬。2013年,我聽說那裏有國際設計周(實際已經是第三屆),跑過去認真看時,才發現胡同裏有了幾家文創小店。他們的店麵標誌通常很小,裝飾風格也和胡同很協調,之前走過時可能一度把它們忽略掉了。
我那時才知道大柵欄更新計劃,是它讓楊梅竹斜街的風貌得以保存,引入的商業精挑細選又不至於泛濫。不久前,麥爾來北京參加文學節,趁此機會又回了趟楊梅竹斜街。我寫郵件問他,你覺得那邊有變化麼?你怎樣看待這種變化?他回答我,他住過的房子都還在,他當時的鄰居、從東北來的韓姓夫婦也還住在那裏,隻是一出家門口的大樹被砍掉了,那可是胡同裏唯一一棵樹。他並不清楚楊梅竹斜街以及大柵欄改造的具體規劃是什麼,隻是希望當地的居民能切身從中得到好處。
前門地區改造史
楊梅竹斜街屬於大柵欄片區,它又是前門以南廣闊的、迷宮般胡同網絡的其中一條。清朝初年開始規定內城不準漢人居住,同時對城內的商業進行限製。大量的漢族平民和生意人穿過前門,在南邊的區域安營紮寨。久而久之,前門以南形成了若幹繁榮的商業街和大量平民居住的胡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裏出現了人口密度過高、公共設施不完善、區域風貌不斷惡化等問題,再加上它與天安門近在咫尺,改造這片舊城區也就被政府多次提上日程。以南北向的糧食店街為分界,往西的大柵欄一片屬於西城區(城區合並前為宣武區),往東包括前門大街、鮮魚口的區域則屬於東城區(之前是崇文區)。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後,隨著北京市“危舊房改造”工程全麵開展,兩區也都有著各自的實踐。
作家張金起在大柵欄的燕家胡同生活了10年,對市井文化有深厚的感情,寫過《百年大柵欄》一書。在他的印象裏,大柵欄最早的改造實踐是在楊梅竹斜街和琉璃廠東街之間的一個叫東南園的胡同裏。“大概20多年前,政府拆了那邊的四合院,建了七八棟二層小樓,還是原住民居住在那些樓裏。”和2003年左右南池子那裏重新修建的帶有仿古風格的二層公寓不同,這片小樓就是普通居民樓的樣子,和周圍胡同風貌不協調,這種改造方式也就沒有繼續推廣。
緊接著就是“大拆大建”模式。“專業術語叫作‘白板開發’。將原來的舊房子全部拆掉,道路拓寬,開發商進行統一的建設。”大柵欄保護與發展規劃及策劃顧問、場域建築工作室建築師梁井宇告訴我,“房地產市場興起以來,北京城外往城中就是這麼突進來的。郊區土地價格便宜,改造成本低。到了城中心,這種方法就行不通了。它不僅對城市的文化遺產保護是個災難,從經濟的角度,開發商付完拆遷賠償金後,資金壓力大,工作很難推進。而即使重建完成後,為了平衡高額的拆遷補償款,開發商會將鋪麵租金設得很高,這讓許多商家望而卻步。”
在今天的前門以南區域,仍然可以看到“白板開發”留下的難題。在大柵欄步行街南麵有三條胡同:車輦胡同、幹井胡同和濕井胡同。車輦胡同已經全部拆成廢墟了,幹井胡同還剩下兩戶不走,濕井胡同則隻拆了南側的房子,一道高牆將廢墟和北側的居民隔開。北側居民向我抱怨,由於南邊是廢墟,也幾乎成了垃圾場,夏天便滋生蚊蟲,給他們生活帶來了很大的困擾,而這樣停滯的狀態已經快10年了。在大柵欄北麵有廊房頭條和廊房二條胡同。拆遷兩條胡同形成的工地上,一些仿古建築正在緩慢地建設之中。廊房二條同樣也隻拆了北麵一側。南麵“二條雜貨鋪”的老板告訴我,他是2006年來到二條租下這間店鋪的,那時對麵就是這個樣子,到現在還沒有建起來什麼。在前門大街東側已經改造完成的鮮魚口一帶,隻有鮮魚口小吃街還有些許遊人,其他重修得好似電影布景的街道上商鋪都沒有入駐。“晚上安靜得像‘鬼城’一樣。”麥爾對我說。他不久前回北京還去那裏走了一趟。在鮮魚口街區沒拆之前,他常去那裏的一家“劉家麵館”吃刀削麵,當時店裏麵總是擠滿了客人。
引起最大爭議的是前門大街的改造。這條街在改造前走公共汽車,街兩邊有老字號、小服裝店、油漆店、五金店,甚至細到還有麻繩店、紗網店,沒有商品結構的整體規劃,但卻是原生態的北京生活。北京“申奧”成功後,改造這條看上去雜亂不堪的街道立刻成為當時崇文區政府的重要任務,僅僅用了半年時間就完成了搬遷工作。作家肖複興用“觸目驚心”形容拆遷的速度。他發現列在文物普查登記名單中的冰窖廠乾泰寺、北橋灣鐵山寺才幾天已成一片廢墟。在被拆毀的鐵山寺前,他看到一輛十輪大卡車裝滿整整一車廢棄木料,粗粗的梁柁還沒來得及裝運。而等到前門大街改造完畢,出於收回成本考慮,國際頂尖品牌被放在了招商的優先地位,那些無力承擔租金的老字號要麼無法回遷,要麼隻獲得了很小的門麵。整條步行街的風格至今都有些不倫不類,熱鬧程度也遠遠不及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