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孫惠芬長篇小說《秉德女人》
遼寧小說家
作者:韓春燕
孫惠芬善寫女人,諸多性格各異血肉豐滿的女性形象鮮活在她的文字中,如《歇馬山莊》中的翁月月和小青,如《一樹槐香》中的二妹子,如《吉寬的馬車》中的黑牡丹,而她更善寫的是女人與女人的故事,展示人性深處的幽微和複雜,如,《舞者》中的奶奶與兒媳婦,《女人林芬和女人小米》中的林芬和小米,《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中的成子媳婦李平和玉柱媳婦潘桃。
這部《秉德女人》應該說是孫惠芬關於女人的一部力作,書中將一個女人一生的苦難以及在苦難中所呈現的偉大,凸顯在風雲變幻的中國百年曆史上,曆史影響了人的命運,而人的命運則構成了沉甸甸的曆史。秉德女人窮鄉僻壤中的一生,竟與整個社會的風雲變幻緊密相聯。
秉德女人出場時她的悲劇命運已經揭開了大幕,作為一個懷有夢想的少女,王家大小姐王乃容曾憧憬過“坐船去看看大海,去看看鑲著寶石一樣星星的天空”,曾繡過地圖,“在一塊布頭上胸懷世界”,曾擁有過別的少女沒有過的自由與浪漫,更因為父親的嬌寵,她不用纏足,可以“整日噗騰著大腳板子”任性地在街上瘋跑,“在那個秉德到來之前的日子,王乃容可以說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然而,這樣快樂的時光畢竟是短暫的,她少女的夢還沒有做完,就被那個胡子秉德搶走做了秉德女人,從此墜入了黑暗的深淵。
秉德女人以她地母般偉大的母性,以她堅韌的生存,以她不屈的掙紮,更以她在政治上、生活上、男女關係上言說不清的一片混沌,而具有了豐厚的韻味,具有了巨大的張力。
秉德女人的一生既是清清楚楚的,也是模模糊糊的。秉德女人既精明智慧,又單純愚昧。她一輩子沒有放下過夢想,可她也一輩子沒有做成一個美夢。秉德女人作為漂浮在曆史中的一枚葉片,從來都沒能主宰過自己的命運。她的一生都想主動地把握自己的命運,可命運卻從來不給她這樣的機會。她被動地由大小姐王乃容變成了土匪秉德的女人,而從變成秉德女人那天起,她其實就已喪失了自我,更喪失了主動的權力,她隻能在寒窯承受著生存的煎熬,等那個男人秉德來或者走,隻能被動地為土匪秉德生育一個又一個的孩子,然後把孩子一個又一個拉扯大,許多時候她都是在為如何讓自己和孩子們活下去而掙紮。當然,秉德女人是個剛強的有夢想的女人,她在生存不受威脅的情況下,還有著憧憬和向往,還追求著臉麵和尊嚴,可她憧憬與向往,她的臉麵和尊嚴卻一次次被現實所擊碎。
如果說秉德女人善良堅強,不如說她有力量,整部小說都在向我們呈現一個被生活逼出來的強女人形象,她的一生是苦難的,也是混沌的,她身體上不貞不潔,政治上稀裏糊塗,但她在厄運中卻從不屈服,她不僅用豐沛的奶水養育著一群親生的和非親生的孩子,還象母雞一樣庇護著他們長大。這個形象不禁讓我們想起莫言的《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而無論秉德女人還是上官魯氏,他們都是文學中的中國母親形象,她們平凡而堅強,在苦難的生活中,為兒女無私地付出和犧牲,是她們的共性。
秉德女人這個稱謂其實已經告訴我們,這是一個喪失了主體性的女人,那個浪漫任性的王乃容已成為她不堪回首的前生,秉德女人的一生注定要為秉德和秉德的孩子們而活,然而,那個知道丹麥,曾在藍綢子上繡過世界地圖的王乃容卻始終藏在秉德女人的心底,她時常出來攪一攪秉德女人被苦難磨出繭子的心,所以,我們在小說中可以看到,秉德女人一直教導家裏人“水道溝裏的水往河裏流”,一直渴望著細血管接通粗血管。秉德女人並不滿足身處的這種逼仄的生活,外麵那個世界仍然是她的向往。
當她終於被弟弟接到沈陽,“使她平生第一次嚐到了和一個組織、或者說和一個來自上邊的某種力量走近之後所獲得的滋味,就像一條小溪接通了寬闊的河流,不自覺就跟著洶湧澎湃……”作者更明確地寫道,“短暫幾天,她還不知道國家到底是什麼,有多大,也一直沒有搞清介夫到底在做什麼有關國家存亡的大事,但她知道受到尊重那種吐口氣都順暢的感覺!她一個鄉下女人也許怎麼努力都無法長久擁有這種感覺,但她有義務和能力教會她的兒子!離開沈陽之前,她把承中和承信叫到跟前,跟他們說了一通做為鄉下女人根本說不出來的話:“跟恁舅舅好好幹,舅舅和國家那個粗血管通著,就像咱家門口的水道溝和南甸子上的河套通著,咱龍興了,國家就龍興了,國家龍興了,咱血就更旺了,咱得往那個粗血管裏流,得變成那血管裏的血,記得了嗎?!”我們不難從這種感受和話語中看到當年那個少女王乃容的影子,而正因為王乃容還隱藏在秉德女人身上,我們也就理解了秉德女人與村子裏那些女人的不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