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鄉豬事(1 / 2)

散人散文

作者:俄克勇

1

年關近了,往往落雪。雪落在家鄉的山裏,近處的酸棗樹,遠處的群山,瞬間都圓潤柔和起來。父親戴著那頂已經灰白的“火車頭”,手裏拎著一條黃色的蛇皮袋子,在毛茸茸的山路上踩出了一串串或深或淺的腳印。進到窯裏,他把蛇皮袋子往地上一放,變魔術般,從袋子裏拉出了一頭小巧的豬崽……

2

這樣的情景,自我記事起,就一直盤繞在記憶裏。至今仍不時翻出,仿佛那些山、那些豬、那些人和事,並未隨著我漸行漸遠的腳步而抹去。

臘月末,寒雪天,年味漸濃。人過年,豬受難。當我們逗玩那隻才被拎回的小豬崽時,家中預備過年的那頭肥豬就沒有多少時候了。它窩在圈門口,懶洋洋地任由冬日斜陽軟塌塌地披在身上,眼角裏,新添了一道道濕痕,像山泉流下濕了矮草那樣,抹下了長長的一溜。來往的老人見了,說,“豬開始哭了,年就近了。”豬怎麼會哭呢?我想不通,就去問父親:“豬也能知道它要被殺掉麼?”父親手頭上忙活的時候,總是不好好搭理我,他嗯了一聲,連頭都沒有抬。他把入冬時就已預備好的劈柴摞放整齊,卸下偏窯的門扇,平放在凳子上,又在旁邊搭好支架,才慢騰騰地拉著架子車出了院門。我知道,他一定是去老三家借浸豬用的木桶去了,果不其然,不大一會兒,他就和老三回來了。老三的手裏,還提著兩塊磨刀用的油石,是用來清洗豬毛的。

一切都準備好了,就單等大趙捉刀。大趙殺豬,是在老徐封刀以後。他原本配馬,養著兩匹高大雄壯的種馬,每逢鎮上集市,就騎在馬上,趾高氣揚地出村去了。殺了半輩子豬的老徐,素來以穩落名,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刀斃命。他說:“殺豬回刀,那還叫殺豬麼?”卻沒曾想,天低不可誇口,風高閃了舌頭,沒過多久,事情就出在了老拐子家。老拐子光棍一條,半輩子東家進西家出,家裏灶火不填柴,煙囪不冒煙,更別提養豬了。有一年四月去清涼山逛廟會,人山人海,突然一頭母豬闖過,黃土飛起,人群立即散開。老拐子腿腳不好使,瞬間被撞翻在地。黃塵過後,他正待爬起,卻發現手下按著一張百元大鈔。回去時,他心血來潮,就在路邊買了一頭豬崽。這豬回去後見食瘋長,待過年時,竟有三百餘斤,窩在圈裏已經難以挪動。

老徐是在把刀捅進豬脖子的那一瞬,才發現它是五爪龍的。他握著正要旋向豬喉的刀把,直盯著豬脖子內側那格外濃厚的顏色怪異的毛旋,仿佛那毛旋正一點點地放大,像堤壩裏旋轉著的洪水,正要把他一口吞下去,他心裏一顫,手猛一鬆。那受了疼痛的豬竟躍案而起,直撲出去。眾人隻見老徐雙手按著案板,臉色慘白,嘴裏喃喃自語:“五爪龍,是天五爪!”正要趕豬的人猛然聽見是五爪龍,都停下腳步,任由它在院裏撒歡。

這時,大趙剛好趕集路過,他跳下馬,拾起刀,趕上前隻一下就捅倒了。那豬剛才還狂躁不止,倒地時竟沒有發出半點哼聲。大家看見那肥豬倒地,深紅的血液湧出,心裏一鬆一緊,鬆的是豬肯定死了,緊的是大趙殺了五爪龍,還是天五爪,但大家都未曾說破,一來據說此事不說破,也許會沒事的,二來怕大趙擔心,不知不怪嘛。

此後,老徐收手,半尺利刃落於大趙,大趙成了村裏殺豬的會手,以狠著名。村裏與城市僻遠,各方麵的事情都需要人來做。村裏把擅長某方麵的叫做會手,比方沉默寡言的老三擅長種莊稼,但凡田間地頭的事,問他是沒有不清楚的,而且其人性情溫和,百問不煩。腿腳不濟事的老拐子卻有劁豬的手藝,而且十拿九穩,隻是人老心不老,越老越不正經,愛逗女人笑,愛惹孩子哭。

3

大趙殺豬來了。

大趙這人好請,不似老徐三番五次才能請動,還分什麼忙日、閑日,如遇忙日,即使三番五次也請不來,主家得等。大趙則不一樣,有空了主家去說一聲,沒空了讓放羊人捎個話也行,隻要不是逢三遇八鎮上集市,他要拉著種馬趕集配馬,餘下都是閑日,隨叫隨到。

大趙從坡上下來,不進窯裏,徑直去了豬圈。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大趙開始殺豬時,婆娘極不同意,她說:“殺豬就是害命,害命的事堅決不能幹。”大趙不服,反駁道:“你啃豬蹄子的時候,光覺著美滋滋的,就不覺著害命了?”婆娘說:“我是愛啃豬蹄子,可它已經死了。”“不殺它能死嗎?”大趙反問,見婆娘不說話,又說:“豬羊一道菜,這是它們的命,與殺豬的無關。既使我大趙不殺,還有別人去殺。比如老徐不殺了,我這不就補上了?”但大趙每去殺豬,卻先到主家臭烘烘的豬圈蹲會,不說話,抽鍋煙。山裏的人就有點好奇了,猜疑四起。有人說,大趙是怕豬死後陰魂不散,提前去豬圈禱告哩。有人說,大趙殺豬前,去豬圈看看,那是要掌握豬的肥瘦情況,好下刀。也有人終於忍不住,問大趙。大趙卻隻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