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金平意識到自己的心裏有些煩亂,這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幹警所不該有的,可是他控製不住自己。經向書法、文物等多方專家了解,確實不曾有人知道這樣一幅書法作品,或者說在各類有價值的書法作品中沒有關於這幅作品的記載,也就是說它可能是一幅普普通通的書法作品,任何人攜帶它都不需要證明,可以自由出入各口岸。這樣的推想令鎖金平感到困惑,在小島一郎帶入國內的書畫作品中確有幾幅有價值的藝術作品,為什麼罪犯對這幅作品情有獨中?
天色已漸漸暗淡下來,鎖金平點上一支煙走到窗前。從窗口可以看到外麵朦朧的街景,所有建築物都隻剩下粗獷的輪廓,昏黃的路燈依次向遠處排去。他對著紗窗吐了口煙,煙霧被窗外吹進來的熱風打散,很快又被熱風抽到窗外,飄散在悶熱的空氣中。他向遠處眺望,看到一座高聳的煙囪,黑暗中煙囪的輪廓依晰可辨,他不由想到了榆樹街二小的那座煙囪,和那曾從煙囪上飄落的紅頭巾……
陳桂英的死一時間成為榆樹街的街談巷議,許多人對陳桂英丟下年幼的舒婭不能理解。陳桂英死後,鎖大爺更加關愛舒婭,街坊鄰居也都盡力幫鎖家一把。鎖金平也變得懂事了許多,為了幫爺爺分憂每周三他都跟劉雲強去一所大學領取《紅衛兵戰報》到街上去賣。此外,鎖金平出去玩的次數也大為減少,常留在家裏照顧小舒婭。
正月十五剛過不久的一天下午,黑鍋帶著一幫人闖進了榆樹街七號院,這夥人進院後便將鎖家團團圍住。鎖大爺知道來者不善,連忙將鎖金平和舒婭推進屋裏,並一再囑咐鎖金平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能帶舒婭出屋,然後獨自一人擋在了門外。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也想抄我的家?”
黑鍋見鎖大爺怒視著自己,臉上堆笑地說:“我哪敢抄您的家,您是地道的貧下中農。”
“那你帶著這麼多人來幹什麼?”
“我們隻想把那個黑五類的狗崽子帶走。”
鎖大爺道:“聽不懂。”
“您別裝傻了,整個榆樹街誰不知道陳桂英的小崽子在您家?”黑鍋獰笑著說。
鎖大爺不再搭理黑鍋,從後腰抽出長長的煙袋鍋子,蹲在門口續上一袋煙,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這期間,不斷有大人孩子擠進七號院來看熱鬧,將院子擠得水泄不通。
在黑鍋的示意下,有人帶頭高呼起革命口號:
打倒地富反壞右!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口號聲過後,黑鍋板起臉來對鎖大爺道:“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階級敵人。”見鎖大爺無動於衷,黑鍋氣乎乎地宣布道:“將黑五類及其家屬徹底清除出首都北京遣返原籍,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革命行動,留著這些殘渣餘孽,將來他們還會興風作浪……”
鎖大爺狠狠地瞪了黑鍋一眼,繼續有滋有味地吧嗒著煙袋鍋子。
黑鍋被鎖大爺的態度氣壞了,大叫道:“怎麼著,看來你是想包屁黑五類的狗崽子?我給你最後五分鍾,如果再不把人交出來就別怪我郭富祿不客氣啦。”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著,院子裏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劉雲麗的父親擔心出現不測,從人群中走出來客客氣氣地對黑鍋勸道:“郭司令,一個小孩子興不了什麼風浪的,你就放她一碼吧。”
“什麼?這是階級立場問題!你想與他們同流合汙?”
“不,不。”劉雲麗的父親又退了回去。
這時,鎖大爺站了起來,將煙袋鍋子在鞋底處磕了磕,“小兔崽子,我看你們誰敢動!”鎖大爺將身體堵在了門口,“除非將我這把老骨頭搬開,否則就別想進屋。”
黑鍋臉色一沉喊道:“革命小將,開始行動!”
暴力終於發生了,一群人蜂擁而上,一下子衝破了鎖大爺的防線闖進了屋,鎖大爺被撞翻在地。緊接著便聽到屋裏傳出撕打、喊叫、謾罵、哭嚎聲,鎖金平寡不敵眾很快便被扯破了衣裳打出了鼻血,小舒婭也被人架出了屋,人群隨之向院外湧去,鎖大爺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就在這時,穿著翻毛皮鞋的黑鍋狠狠踹了鎖大爺一腳,老人家重重地摔倒地上。
“爺爺,爺爺……”
舒婭的哭喊聲漸漸遠去,從此永遠地從榆樹街消失……
二十多年過去了,往惜曆曆在目。鎖金平至今還記得小舒婭那雙充滿憂鬱的大眼睛,當年的小舒婭如今在哪裏?鎖金平不由地想到了小島美枝,她也有著像舒婭一般充滿憂鬱的眼睛。鎖金平覺得自己的念頭很荒唐,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將兩個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的女人聯係到一起。
鎖金平離開窗口回到辦公桌前,他掐滅煙頭翻開卷宗夾,看到林虹抄錄下的那首唐。
天街小雨潤如酥
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
絕勝煙柳滿皇都
難道那幅寫有“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書法作品還有什麼其他含意嗎?鎖金平自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