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記
新年慢慢讀
作者:龍章輝
一
自古英雄出少年,這話一點兒也不假。我大爹就是我們家的英雄,14歲那年,他的一次少年壯舉拯救了整個家庭!幾十年來,他的故事一直在我們家口口相傳。不過這事還得從我爺爺說起——
話說60年前,在我們這一帶,我爺爺也算個體麵之人:他飽讀詩書、精通禮俗,而且在他的靄靄書卷氣裏,還掩映著一副俠肝義膽,他經常會做一些善事,引來人們交口稱譽。可惜好景不長,民國35年(1946)除夕,就在家家戶戶熱熱鬧鬧過大年的歡樂時刻,我們家卻大難臨頭——縣政府的兩個槍兵仿佛從天而降,將正在門口貼春聯的我爺爺給抓走了!
兩個槍兵凶巴巴地押著我爺爺,趕了三十裏山路來到縣城寨市鎮,將我爺爺交給一夥當兵的,然後就走了。這時我爺爺才猛然醒悟到自己被抓了壯丁!他體麵全無,涕淚滂沱地哭喊起來:
“我不當兵!我不當兵!我當兵去了,二十畝田誰來種?誰來養活我的妻子兒女?求求你們,快放我回家啊……”
事實上,我爺爺是不可能被放回家的,因為加上他,這批壯丁才湊夠數。
國軍接兵的張連長這時一身輕鬆,恰好縣府派人送了酒席過來,張連長於是把杯邀盞,招呼手下一起喝酒。
酒過三巡,張連長開始大發牢騷:“奶奶個熊,這地方的狗屁縣長辦事也太不利索了,攤派的壯丁直到今天才湊齊。國軍已經跟共軍開戰數月,兵力一天天減少,奶奶的,害得老子在這小山溝裏過年。要不是看在那狗屁縣長天天送酒送肉的分上,老子恨不得斃了他!來來來,弟兄們,今天過年,咱喝個痛快!”
“對對對,連長說得對,咱喝、喝個痛快!”手下趕忙附和。
這時,勤務兵跑進來:“報告連長,門口有個小鬼要見你。”
“什麼鬼?”連長一把摸出別在腰間的手槍。連長是山東淄博人,淄博許多年前出了個專說鬼故事的蒲鬆齡,那地方代代都在傳講他的鬼故事,連長一聽到“鬼”字就過敏。
勤務兵說:“報告連長,是個小鬼。”
“小鬼有啥可怕的,帶進來,讓俺見識見識。”
二
小鬼被勤務兵帶進來了。小鬼就是我大爹。
我大爹少年聰慧,見我爺爺被莫名其妙地抓走了,很擔心,悄悄尾隨而來。當得知我爺爺被抓了壯丁後,他頓覺眼前一黑,整個人差點暈了過去。要知道,我爺爺可是我們家的頂梁柱啊!那時我大爹剛滿十四歲,六個弟弟妹妹都還年幼,沒了我爺爺,我奶奶根本無法養活這麼多兒女。
我大爹很快清醒過來。他的第一反應是去求當官的,看能不能接我爺爺回家,過了年再來,你看這都已經大年三十了,想想就心酸。
張連長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將我大爹看了個遍,自言自語道:“明明是人嘛,怎麼說是鬼呢?”
我大爹見勤務兵跟眼前這個叫連長的人每說一次話都站得筆直,還把右手放到耳朵上去,覺得連長應該是個大官,便也學著勤務兵的模樣站得筆直,且把右手放到耳朵上,大聲說:“報告連長,我是人,不是鬼。”
“喲嗬!還說不是鬼?我看你就是個鬼,你人小鬼大!哈哈哈哈……”連長笑得前俯後仰,然後問我大爹:“說,找本連長有什麼事?”
“報告連長,我想接我爹回家過年。”見連長和氣,我大爹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接你爹過年?你接就是了嘛,跟我有啥關係?”連長不解地問。
我大爹卻答非所問:“報告連長,你說話算不算數?”
連長更加莫名其妙,“俺說話,當、當然算數了,不然老子怎麼帶兵打仗?”
我大爹高興起來,“報告連長,你剛才答應了我接我爹回家過年的,我爹就關在這裏,你趕快下令放了他吧,過完年我再送他過來。”
“放肆!你這小鬼,果然人小鬼大,竟敢戲弄本連長?關在這裏的都是國軍的人,豈容你一個小毛孩信口調配。”
“可是,你剛才答應了我的,你這麼大的官怎能說變就變呢?”見連長變了臉,我大爹急了。
“再敢放肆,連你也一起抓!”連長火了。
我大爹忙換上央求的語氣:“不敢不敢,連長大人,要不你放我爹回家,我留在這裏做抵押,過完年後我爹再來換我,行不?”
“留你個小孩有屁用,你爹不來了咋辦?”連長不幹。
“連長,求求你,你看我爹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養活我和弟弟妹妹,今年收成好,好不容易盼來個好一點的年,卻又被抓了壯丁,如果我爹連年夜飯都吃不上就走了,我這當兒子的往後還怎麼吃得下飯、睡得了覺?”我大爹苦苦哀求張連長。
聽了我大爹這番話,張連長緊繃著的臉慢慢鬆弛下來,他說:“想不到你還是個孝子,孝子俺倒是喜歡的,俺也是孝子。這樣吧,如果你能找個硬一點的地保來擔保,俺就放你爹回家過年。”
“這個好辦!”我大爹眉開眼笑。
三
我大爹一路小跑來到縣城華豐綢緞鋪宋掌櫃家。
宋掌櫃是本縣有名的商賈,他素愛詩書,與我爺爺頗有些交往,我大爹曾隨我爺爺多次出入宋府。
宋掌櫃正在神龕前作揖,口中念念有詞:“宋氏門中列祖列宗……”
一照麵,我大爹就像見了親人一樣,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說給宋掌櫃聽,求他看在與我爺爺交往多年的分上,幫這一把。
宋掌櫃神色凝重、沉吟不語。好一會,他才麵露笑顏,親切地對我大爹說:
“老侄啊,你既然來了,就不必回去了,在我家過年算了,我這裏雞鴨魚肉什麼都有,還有噴香的鵝棒腿,你最喜歡吃的,好不好?”
我大爹急了,“那我爹的事呢?”
“你爹的事嘛,關、關乎國家,老叔我一介黎民,肩膀太小,怕擔不起啊!”
一聽宋掌櫃這話,我大爹頓時寒徹骨髓、呆若木雞。
世態炎涼!我大爹什麼也不再說了,掉頭就跑出了宋府。擔保無望,他隻好獨自回家。
天已經黑了。不知何時,空中旋起了大團大團的雪花,隨著凜冽的北風漫天飛舞。我大爹在越來越濃的夜色裏瘋狂地奔跑——冰涼的雪花打在臉上、身上,又隨汗水一起掉落在依稀可辨的驛道上。他全然不覺得累,就像一匹委屈而憂傷的小馬駒一樣,抖散著渾身熱氣,縱身躍過山巒、草坡、溪流和田野,在雪花的簇擁下馳騁還家。
到家已是半夜。我大爹推開門,隻見娘和弟弟妹妹都圍坐在火塘邊,取暖、打盹。我大爹心頭一酸,喊了一聲“娘”。
娘醒了。弟弟妹妹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