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新墳就在這山腳下的路邊,黃土鮮鮮的,帶著寒氣的春風不斷地從墳頭那塊大石碑旁流過。
一輛輛滿載石頭的卡車鳴著笛緩緩地駛過這裏,如泣如訴。他們知道這墳裏埋的是石頭,抑或不是石頭,心裏自然明鏡似的。
石頭不是石頭,石頭是人名,原是這石場的“頭兒”。
石頭就是強老石匠的兒子,年方三十出頭,黑瘦黑瘦的,個兒不高,卻有股幹巴勁。要不然怎會春節剛過,就帶著一幫子人上了山——這山離家好遠哪。
城裏的樓要施工,老支書皺著眉匆匆地找到他,直說沒有石頭咋成?石頭就是石頭,他把牙一咬說:“成!”
石場就在這山腳下,寒風陣陣,滿野還都是銀白色。三十幾號人擠在一個大帳篷裏,螞蟻似的,白天一身汗,經風一吹,許多人直哆嗦。石頭不哆嗦,藍上衣裹住上身,濕濕的,凸出根根分明的肋骨,牙咬得格格響,不哼一聲。夜裏被窩一點兒熱氣也沒有,冰涼冰涼的。眾人一個靠著一個,相互簇擁取暖,心卻熱熱的。石頭靠在最外邊,用破草袋子擋住門口那若牛頭的風。
一天三頓饅頭就鹹菜,外加一鍋湯,真夠受的!不過雪水還是滿有滋味的,因為裏邊放鹽。石頭就是石頭,他受得了,別人咋鬧也白搭。這荒山數十裏無人煙,實在是難啊!
石頭的大錘掄得圓,連續百下不喘。他還能用果核頭般的幾個小石鏨,將碾盤大的石頭鏨開,齊刷刷如刀切一般。石頭的腕子也硬,掰腕時胳膊青筋暴起,勁也大,大家皆服。
石頭也有蔫的時候。捎信說他老母有病,叫他速回,他隻皺了皺眉。過兩日,又有人說他媳婦也病倒了。這次他猶豫了,可望著這沒起堆的石頭和遠方的晴空,石頭黑瘦的臉明顯地小了一圈。
他向人借了兩張“老頭票”,讓人捎回家,也算帶了個口信。這之後言語少了,默默地掄大錘,卻幾次“走錘”,錘頭蹭在扶釺的“狗剩子”手上,掉皮處立刻由白變紅,湧出血來。石頭亂抓自己的頭發。
石頭還有狠的時候。啞炮是一個迷。當這次“轟”的一聲巨響之後,竟沒了動靜。“唉——”有人長歎。石頭沒有歎,他知道還有兩炮沒響,這可是極罕見的情況。啞炮不排除這活咋幹?石頭知道這個理兒,誰都是肉長的。當他起身向前衝時,被一隻受傷的手死死扯住,“哢嚓”衣服竟破出一道大口子。石頭發狠了,火了,宛若一塊硬石頭,一巴掌打倒身後的“狗剩子”,瘦瘦的身軀卷起一陣風,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轟隆隆”的轟響震蕩山穀,傳得極遠,震碎了眾人的心!
石頭湧向天空,然後紛紛灑灑跌落下來,是一場空中暴虐的石雨!
……一塊有棱角的石頭取代了碎了的石頭,埋在這山腳下,從石場通往城市的路邊。佇立的石碑,是三十餘人用淚滴成的,上有四個赫然大字——石頭之墓。
一輛輛卡車載著沉重的石頭,長鳴著奔向沸沸揚揚的工地。
城市正在建設,樓房好高,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