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裏黑漆漆的,每一家的燈火都熄了,落後的人現在才上教堂。門外停了好多輛板車,馬兒身上的馬具已經卸掉了,暗處傳來它們刨地和噴鼻息的聲音。鍾塔附近停著幾輛貴族官邸的馬車。
漢卡踏進門廊,整頓好胸衣裏的一樣東西,放鬆了緊緊裹著她的大圍巾,拚命擠到座位的前幾排。
教堂真的很擠。會眾密密麻麻擠在甬道上,祈禱、說話和咳嗽,在牆壁之間擺動,弄得座位上插的旗子和布置教堂用的樅樹苗也開始搖晃。
她剛擠到座位,神父就開始做禮拜了。
他們虔誠地跪下,現場更擠,全體跪在一塊兒,像一片人頭構成的田地——一大叢人樹——每雙眼睛都轉向高壇,耶穌像立在台上,剛剛複活,四肢光裸裸的,隻披一件大紅的鬥篷,手執聖旗,向大家展示他的五個傷口!
他們的祈禱愈來愈熱烈,字句喃喃吐出,歎息湧到唇邊,像雨滴落在樹葉上,這時候他們頭垂得更低,手臂哀求般伸向高壇,發出窒悶的哭聲。在教堂中部和高柱子的陰影下,群眾像一叢叢矮樹置身在古森林的大樹間,雖然聖壇上燭火通明,教堂本身卻暗蒙蒙的,黑夜由窗戶和門口悄悄滲進來。
但是漢卡沒辦法安心禱告,她全身戰栗,比剛才在公公的儲藏室更驚慌。
她打著哆嗦,覺得她雙手仿佛又伸進涼涼的穀粒堆,她肩膀向前探,確定小包袱還藏在胸口。
她心裏又快活又是恐懼。念珠由指尖滑落,她想不起祈禱文,目光炯炯回頭望,雖然幼姿卡和雅歌娜母女坐在旁邊,她卻一個也認不出來。
聖殿兩旁的座位坐著盧德卡、摩德利沙和佛卡等貴族領地的貴夫人,正在念祈禱書;聖器室門口有幾位大地主老爺站著說話;磨坊主太太和風琴師太太盛裝立在高壇兩側。但是,聖餐欄外麵原本是麗卜卡首席農夫的位置——他們每一次做禮拜都擔任監督,進行時替神父扛天幕,扶著他走——如今那兒跪著許多外村來的農夫,代表麗卜卡村的男信徒隻有社區長、村長和紅發的鐵匠。
除了漢卡,其他的村民也望著那個方向,想起不在場的親人,非常傷心。那些人是教區的首要人物,如今就單單少了他們!村民一想起來就難過,很多顆腦袋垂到石板地上,憶起他們生別的苦難。
哎呀!今天是全年最大的節日——複活節!教區的其他地方來了好多人,高高興興,隻是因四旬長齋消瘦了一點。大家打扮得光彩奪目,要學貴族領地的人到教堂來顯威風,占最好的位置;而麗卜卡村的可憐漢——他們在什麼地方?在地牢裏受饑受寒,苦苦想家!
除了他們,今天是人人歡慶的日子。其他的人待會兒就回家享受生命、休息和美食,享受晴朗的春天和融洽的談話——可憐麗卜卡村民並非如此!
他們將爬回荒涼的家,寂寞,垂頭喪氣,可憐兮兮;含淚吃複活節大餐,懷著滿腔煩惱和難實現的願望上床。
漢卡的座位四周響起沉悶、半壓抑的呼聲:“噢,主啊!噢,主啊!”她終於恢複理智,望著熟悉的麵孔和含淚的眼睛。連雅歌娜都對著祈禱書哭得好慘,她母親用手輕輕推她,讓她回到現實。但是她傷心的理由跟人家不一樣,什麼措施都減輕不了她的痛苦。去年聖誕節,她不是在這個座位上聽見安提克炙人的耳語,感覺他的腦袋垂在她膝前嗎?想起那回事,她向往得快要心碎了。
此時神父開始講道,民眾都站起來,盡可能圍在講壇四周——每張臉都轉過來聽他說話。首先,他談到主耶穌受難,談到卑鄙的猶太人恨他拯救世界、替被壓迫者伸冤、支持貧困者而把他釘死在十字架上。他清晰描繪耶穌的痛苦,很多人義憤填膺,不止一個人握拳想為耶穌基督複仇;女人都大聲啜泣。
接著他轉向民眾,對著講台彎腰揮拳,大聲說主耶穌每一天無時無刻不被我們的罪孽釘在十字架上,因我們作惡、不信神、輕視上帝法則而代我們受死,我們內心正在釘死他,忘了他為拯救我們而造成的神聖創傷,流下的聖血!
聽了這些話,全體會眾突然痛哭和嗚咽,哀歎聲像狂風掃過甬道和教堂,他不得不停下片刻。後來他繼續講,口氣愉快多了,說了不少安慰話,講的是“基督複活”,天主將春天賞給有罪的人類,有一天他會來審判活人和死人,貶抑自負者,將惡人投進地獄的火堆,好人安置在他右側,永享光耀。是的,有一天所有的委屈將會結束,所有的罪過受到處罰,所有的眼淚都擦幹,所有惡力都被鐵鏈牢牢拴住!
他說話非常懇切,苦口婆心,每一句話都打進聽眾的心坎,使每顆心沐浴著陽光,每個人都覺得安慰和快樂——隻有麗卜卡村的聽者例外。他們痛苦到極點,心裏隻想著他們所受的欺負。他們痛哭和呻吟,手臂攤開倒在石板地上,由衷懇求天主發慈悲,解除他們的不幸。
這種情緒深達整座教堂。大家哭作一團,不過他們馬上想起自己身在何處,連忙扶起麗卜卡村的婦女,好言勸慰。神父也深深動容,用聖袍的衣袖擦掉眼淚,他提醒大家主耶穌會處罰他喜歡的人,又說他們雖然犯錯,處罰卻快要結束了。“大家信賴主,你們的丈夫不久就會回來。”
他這樣安慰她們,勸解她們,她們再次有了信心。
過了一會兒,神父在高壇上唱《複活頌》,風琴隆隆演奏,所有的鍾鈴都大聲作響。於是神父端著“至聖餐”,四周藍煙嫋繞,鍾樓裏音韻鏗鏘,他下台向民眾走去。頌歌繼續由每個人嘴裏唱出來,人潮湧動著,一股熱誠燒幹了每個人的眼淚,使每顆心升上天國。就這樣,全體像一個活生生移動的人類樹林,一麵齊聲頌讚,一麵到處搖晃,跟在神父後麵遊行,神父高舉聖體匣,像金色的太陽在他們頭上燃燒,頌歌由四麵八方傳來,到處是明亮的燭火,聖體匣在香爐冒出的煙圈裏幾乎看不清——它是每雙眼睛凝視和每顆心敬愛的對象!
進行行列以固定的步伐慢慢走過教堂,穿過甬道,大家擠得密密實實,聲若洪鍾。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聲音震耳欲聾,列柱和拱門隨著歌聲顫動。大家由內心和喉嚨齊聲讚美,那些賦有神秘火花的嗓音像火鳥飛上蒼穹,飄入黑夜,到人心飛赴的高空去尋找太陽。
儀式完成,會眾解散,已快到午夜了。漢卡逗留不去。她曾狂烈祈禱,神父的話給了她充足的信心,禮拜儀式加上她那天的成果使她非常快樂,她想在複活的耶穌跟前坦訴一切。但是安布羅斯叮叮當當拿著鑰匙來,示意她現在得離開教堂。
跨出門外,連她心中那股隨時複發,為安提克擔憂的情懷也突然消逝了。
她看見家人遠遠走回家。車子排成一長串開走,行人不得不三三兩兩走旁邊,如今月亮沉下去,到處黑漆漆,幾乎看不清行人。
溫暖而多露珠的靜夜裏,田野吹來的和風含著大地濕冷的氣味,路上飄來白楊樹和樺樹發芽的甜香。村民在暗影間蜂擁而過。夜色不太濃的地方出現幾顆腦袋,模模糊糊的。四麵八方有腳步聲和人聲,憤怒的村犬在欄杆背後狂吠和狂奔,有些人家漸漸點上燈火。
漢卡進門時,先看看牛舍和馬廄,然後立即進屋睡覺。
她一麵更衣,一麵決定:“隻要他回來當男主人,以前的事情我不提半句。”她聽見雅歌娜拉開另一側的房門,又想道,“啊,萬一他又看上她,去找她呢?”
聆聽著,思索著,她靜靜躺了一段時間。四周愈來愈靜,嗡嗡的人聲漸去漸遠,最後幾輛車的車聲也消失了。
“若是那樣,世間就沒有上帝,也沒有公理了!”她惡狠狠說。一股睡意深深襲來,她撇下滿腔的思緒。
第二天,村民起得很晚。
晨光已張開貪睡的淺藍色眼睛,麗卜卡村民的眼睛還緊閉著。
太陽接著在東方升起,照得水塘和帶露的草地閃閃發光,其光芒由頭上白慘慘的天空飄下來,向全世界唱它的“哈利路亞”——它的溫暖和光明之歌。
太陽的歌聲快活又閃亮,在薄霧間激起回響,鳥兒吱吱叫,河水潺潺流,大樹林呢喃,和風吹拂,小樹葉顫抖,連泥塊都在悸動,起伏的麥田間,亮晶晶的露珠兒像眼淚掉在地上。
“啊!我們歡樂的大日子來了:死亡的征服者基督在複活節早上複蘇!哈利路亞!”
是的,基督複活了——他,被人類惡行折磨和屠殺的他。他又恢複生命,世人愛戴的他像光明在黑夜中聳起,掙開死亡的掌握,為了人類的福祉,他打敗了無敵的惡魔。現在看他,春季裏神秘兮兮地躲在神聖的太陽中,將幸福灑遍全世界——喚醒昏者——救活死者——扶起倒地者,使休耕地肥沃可耕!
大地齊聲呼喊:哈利路亞!為主耶穌帶來的大日子而歡唱!
隻有麗卜卡村的人不像往年那麼開心。
他們睡得很熟。等太陽升到果園上空,村民才開始活動,房門吱嘎響,披頭散發的腦袋由屋裏伸出來,窺探陽光下雲雀唱歌、綠意盎然的田野。
波瑞納家的人也在睡覺。隻有漢卡急著叫彼德準備馬兒和馬車,起得早一點,著手為每個人分“福佑大餐”。
幼姿卡興奮又多嘴,立即為孩子們梳洗,穿上最好的衣裳,彼德和懷特克在院子裏的井邊沐浴,白利特沙老頭在門廊上逗老狗玩,不時用力聞一聞——漢卡開始切臘腸沒有?
根據古老的慣例,他們那天不生火,要吃冷的“福佑大餐”。漢卡剛由老波瑞納的房間裏拿出食物,擺在盤子上,讓每個人吃等量的臘腸、火腿、乳酪、麵包、蛋和甜糕。
她自己先梳洗完畢,然後叫每個人進屋……雅歌娜也不例外,她立即出現了,打扮得很漂亮,美得像旭日,玉藍的眸子在光滑的亞麻色金絲下閃閃發光——人人都穿上最好的衣服。懷特克打赤腳,但是他穿一件鈕扣很亮的短外衣,鈕扣是向彼德要來的,彼德刮過胡子出現了,前額的頭發新剪過,身穿一套嶄新的衣服——一件黑藍色的。“農民長衫”和綠黃條紋的褲子,以及一件係上紅緞帶的襯衫。他進門的時候,每個人都為他的改變大吃一驚,幼姿卡高興得直拍手。
“噢,彼德,連你娘都認不得你!”
白利特沙老頭說:“他一旦脫下狗皮樣的軍裝,就是英俊無比的農夫了!”
彼德很得意,笑眯眯地盯著雅歌娜,死板板挺一挺胸。
漢卡在胸前畫個十字,輪流向每個人敬酒,要他們坐在桌邊的板凳上。連懷特克都怯生生坐在一旁。
他們從從容容用餐,虔虔誠誠不談話,吸取好多周沒享受過的菜香。臘腸放了不少大蒜,味道很濃,滿屋子蒜味,家犬闖進來聞那股辛辣的香氣。
第一陣饑餓的痛苦緩和後,才有人開口。
彼德最先說話:“我們是不是馬上出發?”
“是的,早餐一吃完就走。”
幼姿卡提醒她:“雅固絲坦卡想跟你進城。”
“她若及時趕到,就一起走,但是我不等她。”
“有沒有帶草料?”
“隻夠喂一次,我們傍晚回來。”
他們繼續吃,吃得滿麵紅光,覺得衣服太緊,有些人眼珠子都快跳出來了。細嚼慢咽有其特殊的用意,他們要盡可能塞個飽,享受個夠。漢卡起身離座時,人畜沒有一個是空肚子的。彼德和懷特克甚至把分內的剩菜端到馬廄,準備待會兒再吃。
漢卡下令說:現在套上馬匹,即時套上!她為丈夫準備了一包她幾乎扛不動的食品,更衣出門。
雅固絲坦卡氣喘籲籲進來,馬兒正好在屋外猛刨地麵。
“我們正想出發不等你了!”
“哎呀!福佑大餐吃完了?”她懊喪地聞一聞,長長吸一口氣。
“還有一兩口,坐下來吃剩菜吧。”
可憐老家夥餓慘了,不用人催。她像餓狼把盤底掃得幹幹淨淨。
她吃了幾口,驚歎說:“主耶穌創造豬仔的時候,對自己的作為清楚得很!”然後又開玩笑說,“奇怪,豬仔生前人類任它在泥地上打滾,死後卻願意用伏特加酒替它洗浴!”
“好啦,這裏有一點伏特加酒;祝我們健康,快點喝吧,時間來不及了!”
大約過了一篇主禱文的時間,他們出發了。漢卡在馬車上提醒幼姿卡別忘了照顧父親。她立即端一盤肉類什錦去看他,想跟他說話。他雖然沒答腔,女兒放在他嘴裏的東西他都咽下去,眼睛仍舊瞪著。也許他還吃得下更多,但是幼姿卡喂他喂厭了,跑到大門口去看許多女人扛著大包大包的東西,駕車(車子有二十多輛)或走路進城。
不過,鬧聲很快就停止了,憂鬱的氣息布滿全村。
是的,好憂鬱!盡管豔陽高掛在天空,水塘像玻璃夾著烈火,樹木都浴著濃香和清新的綠意,春天迷人的氣息布滿全世界——大平原藍霧閃閃,雲雀歌唱,遠處的村莊在白晝的強光下高興得發抖,氣槍聲和玩鬧的噪音不時傳來。
隻有麗卜卡村悲哀,荒涼,被人遺棄,那邊的時光過得鬱悶又煩人。
中午快到了,羅赫到波瑞納家去探望病人,跟小孩子聊天,坐在陽光下。他念了一會兒書,常抬眼看路麵,不久便看到鐵匠太太帶小孩進來。她進去看過父親之後,到屋外坐下。
“你丈夫在不在家?”靜默半晌之後,羅赫問她。
“噢,不在!跟社區長進城了。”
“今天全麗卜卡村的人都在城裏。”
“是啊,可憐的受難者可以吃到幾口福佑大餐,圖個安慰。”
雅歌娜正要出門。
他驚歎說:“什麼!你沒跟你娘進城?”
“我去幹什麼?”她一麵說,一麵跨出圍牆外,用沉思的目光望著馬路。
瑪格達歎了一口氣。“她今天穿一件新裙子!”
幼姿卡繃著臉告訴她:“是娘的!你沒看出來?她胸前掛的珊瑚和琥珀也全是娘的遺物。頭上的圍巾是她自己的——別的都不是!”
“對。他的兩位亡妻給他留下不少東西!他從來不許我們碰;現在都成了她的,給她戴著裝模作樣!”
“前兩天她還嫌不好哩——跟娜絲特卡說這些衣服發黴有臭味!”
“噢,但願她覺得有魔鬼泥塵的氣味!”
“隻要爹的病治好。我馬上跟他說珊瑚的事情……一共有五串,每一串都長得像皮鞭,每一粒都像最大的豌豆!”瑪格達說完她要講的話,深深歎息,不再多說。幼姿卡先溜走了,懷特克在馬廄外忙著做一個公雞型的玩具,孩子們在門廊上跟狗玩,由白利特沙老頭守護他們,像母雞庇護小雞仔。
“這裏的田事做完了沒有?”羅赫問他。
“是的,播豆種和種馬鈴薯的工作完成了,如此而已。”
“這邊很少人做完這麼多。”
“聽說一切都沒問題,鄉親們在複活節的下一個禮拜天會開釋。”
“誰知道得這麼清楚……而且傳出來的?”
“這是會眾間流傳的悄悄話。柯齊爾大媽要去求大地主!”
“她真傻!是大地主抓他們下獄的嗎?”
“由他求情,他們也許會出獄。”
“他說過一次,但是沒有結果。”
“隻要他有誠意!但是我丈夫說他恨麗卜卡村,不肯替我們辦事……”說到這兒,瑪格達突然住口,因為她對自己的小孩更感興趣,羅赫想向她打聽更多的消息,卻問不出結果。
他興致勃勃地說:“柯齊爾大媽什麼時候去看他?”
“馬上去,晌午一過就走。”
“好,她可以散散步,吸一點新鮮的空氣,這是惟一的收獲。”
她沒答腔。這時候,一般公認智力有問題的大地主兄弟亞瑟克先生由馬路走進圍牆裏,黃髯拂拂,眼神迷離,低著頭,照例口含煙鬥,小提琴夾在腋下。羅赫出去迎接他。他們一定很熟,兩個人一起走,坐在水車池岸邊的石頭上,長談一番,直到下午才分手。但是羅赫回到門廊上,心情煩亂又鬱悶。
白利特沙老頭說:“那位紳士變得好瘦,我幾乎不認得他了。”
“那你以前認識他囉?”羅赫看看鐵匠太太,壓低了嗓門說。
“當然認得……他以前是風流小子……是的,對女孩子很隨便……聽說佛拉莊沒有一位姑娘逃出他的手掌心。啊,我記得他騎的馬好漂亮——他真是浪子——是,是,我記得清清楚楚。”老頭子嘮嘮叨叨說。
“他現在為此而懺悔。我說,熱烈懺悔——你不是本村最老的人嗎?”
“不,安布羅斯一定更老,我有記憶的時候,他就是老頭子了。”
鐵匠太太插嘴說:“他自己說死神漏掉了他。”
“不,骷髏夫人從來不漏掉誰,但是她把他撇在最後,要他懺悔。因為他全無悔意。”
白利特沙老頭沉默了好久,才說:“我記得當年麗卜卡村的農莊不超過十五個。”他猶豫不決伸手去碰羅赫的鼻煙盒,羅赫馬上拿給他說:
“現在農莊有四十個。”
“田地得一分再分。無論收成好不好,人民一定愈來愈窮。你不能使田地擴大。再過幾年,我們生存的地方一定不夠。”
鐵匠太太說:“事實上,我們現在已經夠窘迫了。”
“是啊,等我們的兒子結婚,留給他們小孩的田地一個人不會超過一英畝。”
羅赫說:“所以他們得到外地去。”
“他們在那邊幹什麼?他們能捕西北風,空手抓著它嗎?”
他有點懊喪說:“但是,有些德國移民買下了史露匹亞大地主的田地,如今正在耕作呢,每一筆七十英畝。”
“我也聽說了。但是德國人有錢又懂得多,他們跟猶太人做生意,靠別人的痛苦獲利。就算那些土地被我們這種空手的農夫拿到了,也不可能播種三次,麗卜卡村的空間不足。而那個人——咦,他有無垠的田地擺著沒人耕!”他手臂一揮,指著磨坊那邊的貴族領地,土地直達森林邊,黑黝黝種著羽扁豆。
他繼續說,“那些土地跟我們的田地相連,可以分成三十塊。但是大地主不肯賣:這麼有錢的人不在乎鈔票。”
鐵匠太太插嘴說:“有錢?他?他缺錢用,就像泥魚缺泥土。咦,他被迫跟農夫借貸。現在猶太人正催討他用森林當抵押品所借支的錢,森林他又無法變賣。他拖欠稅金,員工的薪水未付——他們還沒收到新年該領的實物。他欠每個人的債。如今政府規定他未得農民同意,不準砍樹,他怎麼籌錢還債呢?他當佛拉莊的主人當不了多久了!聽說他正在找買主。”說到這兒,她猝然打住,羅赫想引她再說一點,硬是白費功夫。她用幾句普普通通的話敷衍他,很快就帶小家夥走了。
白利特沙老頭暗想,“她丈夫一定告訴她不少事情,但是她不敢說……真的,麗卜卡村隔鄰的土地很肥,草地的效能也不錯,即便如此……”他繼續沉思,眼睛盯著森林邊的田野和貴族領地的農舍——這時候羅赫看見柯齊爾大媽跟別的女人正在水塘附近,便匆匆走過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