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晌午,溫度愈來愈高。民眾聚在行政區官署外麵,但是行政區首長還沒來。書記官好幾次到門檻上,用手遮住眼眉,望著寬闊的馬路和兩排多節瘤的柳樹。路上除了昨天陣雨留下的水坑,什麼都沒有——一輛車慢慢駛過來,一位農民的白頭巾外套在樹木間招展。
他們耐心等候。社區長一個人忙上忙下,坐立不安,心情很煩亂,一會兒看看路麵,一會兒催官署廣場填地坑的工人動作快一點。
“快一點,小夥子!快一點,拜托!你們還沒填好,他就來了!”
眾人中有人叫道:“當心別驚嚇過度,發生意外!”
“現在,老鄉,動動手!我是來執行公務,這種玩笑不合時宜。”
“人人都知道,我們的社區長隻怕上帝!”一位爾茲普基村的農民說。
社區長生氣了,大聲尖叫:“誰若多講一句話,我就抓他去坐牢!”說著跑到高崗上的公墓去,行政區官署就在同一處高崗上。
那兒古樹林立,隔著樹枝可以看見灰色的教堂尖塔,黑十字架聳立在石牆和貫通村子的馬路上空。
還沒看見什麼動靜,社區長撇下村長和村民,自己走進官署。不斷有人被書記官叫進屋,書記官趁機提醒村民稅金未付,法院大樓的捐款未繳……以及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這些提示每個人都不喜歡:時局這麼艱難,又在收獲季節以前,他們怎麼付得出來呢?所以大家隻向他深深一鞠躬,有人甚至吻他的手,有人將最後一茲洛蒂塞進此人伸出的手掌上。但是人人都求他等收獲季或下一次市集後再收錢。
這位書記官他真是狡猾的浪子,奸詐的老狐狸!他剝削村民的辦法可多著呢!他靠諾言對付某些人,利用百姓怕憲兵的心理對付另外一些人。甲類的人他用花言巧語來爭取,乙類的人他靠大方的友情收服他們的心。他總有辦法從每個人手上拿點東西。他需要燕麥,或者需要幾隻小鵝去交給行政區的首長;不然就逼人答應送幾條草繩給他綁麥束。不管願不願意,村民總會答應他的要求。然後——他們要走的時候——他會將最熟的人拉到一邊,用友善的口吻說:
“喂,讚助學校,你若反對,我們的首長生氣了,說不定會取消你跟大地主的森林協約。”
普洛什卡驚叫說:“怎麼會?咦,我們是雙方自由立約。”
“是的,但是你不知道嗎?‘貴族跟貴族要好,貴族不可能愛農夫。’”
普洛什卡惶然出去,他繼續叫人進來,用不同的方法恫嚇每一個人,逼大家做同一件事。
現在來了好多人——總共兩百多個——起先各村各村的人聚成一堆,隻和相識在一起:麗卜卡村民陪著麗卜卡村民,以此類推。但是,大家知道行政區首長要他們讚助學校後,他們開始來往,由這一圈走到那一圈。隻有爾茲普基的“貴族”看不起別的農民,對人敬而遠之。其他的人很快就像同一個盤子裏的扁豆,混在一塊兒,遍布會場,不過大抵聚在會場的樹陰下或者車陣附近。
人最密的地方是大酒店周圍。酒店在行政區官署對麵,四周圍著一叢叢大樹,宛如立在陰涼的叢林中。很多人在強光下站久了,特意到那邊去喝杯啤酒。酒店擠滿了人,好多團體在樹下遊蕩,討論消息,專心看官署和房屋另一側書記官住的地方,那兒最吵最熱鬧。
書記官太太不時由後窗伸出胖臉,尖叫說:
“趕快,瑪格達!噢,你這懶骨頭!願你弄斷兩隻腿!”
女傭不時在屋裏屋外奔忙,玻璃窗隨著她的步伐震動,有個小孩大聲哭,後麵的家禽緊張得格格叫,一位氣喘籲籲的警官在麥田和路上追雞仔。
有人說:“他們大概要請首長吃飯。”
“聽說書記官昨天運進半車的火酒。”
“那他們會跟去年一樣,喝得爛醉。”
“噢,他們喝得起。老百姓不是交錢了嗎?誰來監視他們拿了些什麼?”馬修說。另外一個人馬上對他叫道:
“閉嘴!憲兵來了。”
“他們像野狼蕩來蕩去,誰知道他們去哪裏,走哪一條路?”
憲兵在官署前排成一列,村民嚇得不敢說話,好多人圍在憲兵身邊:最醒目的有磨坊主、社區長和鐵匠——與他們隔一段距離,顯得機警又殷勤。
“那個磨坊主像餓犬猛對他們搖尾巴!”
喬治大聲說:“有憲兵出現,留心行政區首長!”他轉到安提克、馬修、克倫巴和斯塔荷交談的地方。然後他們分開來和村民為伍,以強有力的態度提出自己的主張並加以解釋。村民默默聽他們說話,有人哼一聲,抓抓頭,似乎很尷尬,或者偷瞟漸漸站攏的憲兵一眼。
安提克背對著酒店的屋角,說話簡單扼要卻十分堅決,頗有權威。馬修在另外一個團體中說話,措辭風趣,好多人都被他的話給逗笑了。另外一群人在公墓附近,喬治講話的技法很高明,仿佛正在念一本敞開的書!
他們的話都指向同一目標:對抗首長,不讚助(俄文)學校,不理那些經常在官員身邊打轉的人。別人一語不發,卻都點頭讚許——連最笨的傻瓜都知道這種學校毫無意義,隻是白白繳一筆新稅罷了:誰也不喜歡。
不過,村民踟躕不安,兩腿不停地挪動,咳嗽,清喉嚨——他們不敢對抗首長和他的跟班們。
他們麵麵相覷,暗自擔心該怎麼辦才好,人人都留心有錢人是什麼想法。至於磨坊主和其他各村的大人物,他們似乎故意上前,希望給憲兵和書記官留下好印象。
安提克去跟他們講話,磨坊主粗聲粗氣地說:“隻要不是傻瓜,誰都知道該怎麼表決!”說完就轉向鐵匠,鐵匠投合每個人的看法,在各團體間穿梭,猜測事情會有什麼結果。他跟書記官交談,跟磨坊主聊天,請喬治吸一撮鼻煙——同時保留自己的意見,到頭來沒有人知道他站在那一邊。
大多數人漸漸打算不讚助學校了。他們散列在廣場四周,不計較中午的暑氣,高聲而大膽地說出他們的觀點,這時候書記官由敞開的窗口叫道:
“喏,你們來個人!”
沒有人動。
“誰到貴族領地去拿魚。早上就該送來的,我們還等著呢。來,快!”他威風凜凜地叫道。
有人大膽地說:
“我們不是來當你的傭人!”
“叫他自己去嘛!他討厭拖著大肚子來來去去!”村民聽了大笑,他的肚子真的像一麵大圓鼓。
書記官咒罵一聲。過了一會兒,社區長由房屋後麵出來,繞過酒店後方,溜到村外不遠的貴族領地去了。
“他剛才一定在書記官夫人家為娃兒們換尿布和洗尿布:所以他出去吸一點新鮮的空氣。”
“啊,是的,夫人不喜歡房間裏臭氣衝天。”
“她馬上會找些別的雜差給他做。”
他們有些驚訝地說:“奇怪怎麼沒看見大地主。”鐵匠露出狡猾的笑容說:
“他有見識,才不來呢。”
他們用探詢的眼光望著他。
鐵匠解釋說:“他何必讚助學校……或者跟行政區首長相爭呢?他絕不會讚助的,想想他要出多少錢!不,他很精明。”
“但這是你——你是不是跟我們站在同一邊,麥克?”馬修急於知道他的立場,逼問他說。
鐵匠像一條被人踩到的蟲子,扭來扭去,很為難。嘴裏嘀嘀咕咕說一兩句話,就過去跟磨坊主交談,磨坊主已來到農民身邊,正跟老普洛什卡大聲說話,存心說給別人聽。
“我勸你照官員的意思表決。學校非設不可,即使最差的學校也比沒有好些。你希望的那種學校不可能成立。用不著拿腦袋去碰石牆。你們不讚助——那他們就不求你們許可,自己辦了。”
一位旁觀者大聲說:“但是,我們若不交錢,他們有什麼辦法?”
“你真傻。他們會來收。你不交——他們會賣掉你的最後一頭母牛,另外還以叛亂的罪名送你入獄。夠清楚了吧?”他轉向麗卜卡村民說:“你們現在要遷就的不是大地主,而是行政區首長,這個人不能等閑視之——我告訴你們,照他們的吩咐去做,感激上帝事情並不比現在更糟糕!”
讚成他主張的人齊聲附和,老普洛什卡想了一會兒,突然說:
“你說得對,羅赫誘騙了我們村民。”
一位普奇勒克村的農民強調說:
“他跟貴族領地的人要好,所以鼓勵我們跟政府作對。”
四麵八方都有人反對這位農夫,他根本不怕,一有機會就繼續發言。
他自作聰明地看看四周說:“幫他的是傻子。誰若不讚成我的話,叫他來,我要當麵叫他傻瓜。這些人不知道事情從來就如此:貴族叛變,逼我們去送死,但是到頭來誰倒黴?咦,是我們農夫!哥薩克軍駐紮在你們村子裏,誰挨揍?誰受苦和坐牢?隻有我們農夫!上流人物不會為你動一根指頭。他們自己開溜,把你扔在險地,這些叛徒!而且,他們會在貴族領地宴請大官!”
“哈!民眾在他們心目中算得了什麼,他們怎麼會為人民動指頭呢?”有人叫道。
另外一個人說:“他們若有辦法,明天就會恢複農奴製度!”
前一位發言人繼續說:喬治說,‘叫當局用波蘭文授課,他們若不肯,我們就不讚助學校,也不出錢。’很好。但是,隻有雇工能對主人說,‘我不幹’,然後辱罵主人再逃走,免得挨一頓揍。我們有地的農夫不能逃,必須留下來挨打。所以我說建學校的代價比抵抗官員來得低。不錯,他們不肯教我們的語言,但是他們也不可能把我們變成俄國人,我們向上帝祈禱或彼此交談,沒有一個人會不用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