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他拔腿去追她。

“去哪裏?”他母親堵住通路說。

“為什麼——為什麼你趕她出門?因為她對我太好,是嗎?不公平——不公平——我不答應——她做錯了什麼,你說?”他在母親的手掌下用力掙紮。

“靜靜坐下,否則我叫你爹……她做了什麼,呃?我馬上告訴你。你要當神父,我不願看你在我的屋簷下養一個姘婦,也不容你蒙受恥辱,走過的時候遭人指指點點,所以我趕她走。現在你知道了吧!”

“主啊——你說什麼?”他忿然叫道。

“說的全是我知道的事實——我知道你跟她約會,皇天在上,我可沒疑心你會做壞事,我認為我兒子若穿神父袍,決不會用聖袍去掃泥巴地一不會讓我詛咒他一輩子——不會逼我內心割舍他,因割舍而心碎!”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閃著憤恨的目光。亞涅克簡直驚呆了。她繼續說:“柯齊爾大媽最先擦亮了我的眼睛,現在我親眼看出這娼婦想引誘你!”

他淚如泉湧——一麵哭,一麵埋怨她不該起疑心——斷斷續續道出他們會麵的經過,母親對他的信賴完全恢複了。她將兒子摟在胸前,替他擦眼淚,並安慰他。

“我為你擔憂,你不必詫異。咦,她是全村最壞的妓女!”

“雅歌娜……最壞……”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好意思談這種事,但是為了你好,我非說不行。”於是她道出流傳中有關雅歌娜的種種醜聞,一個也不放過。

亞涅克嚇壞了,終於跳起來說: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這麼壞。”

“留心,說話的是你娘,這些話不是娘捏造的。”

“不過一定是謊言!若是真的,那未免太可怕了。”他絕望地擰絞雙手。

“你為什麼堅決維護她?回答我!”

“我必須維護任何人——任何一個無辜的人。”

“你是無可救藥的傻瓜!”她發脾氣了,兒子不相信她,她非常痛心。

“你覺得我傻——好——但是,既然雅歌娜這麼壞,你怎麼會讓她來我們家呢?”他問這句話,臉色紅得像憤怒的火雞。

“我用不著向你申辯我的行為,你這白癡不可能了解我的話。但是我告訴你:避開她!我若遇見你跟她在一起,我會——是的,甚至當著全村人的麵前,我會——狠狠揍她一頓,叫她一個月都無法複原——你也會嚐到同樣的滋味!”

她說完就走了,用力關上房門。

亞涅克根本不疑心雅歌娜的名譽對他為什麼如此寶貴,一直思索母親的話,反思悲哀的思緒,心裏難受得作嘔。

“她是這種女人?她,雅歌娜?”他苦哼著,內心非常厭惡,當時她若出現在他麵前,他一定氣衝衝掉頭不理她。咦,他想都沒想過這一類的事情!現在他不得不思索,愈來愈痛恨!他多次想跑出去當麵責備她的許多罪孽和淫行。“讓她知道村民的說法!若能澄清罪名,就叫她澄清。讓她宣布這些都是假話!”他繼續苦思,如今愈來愈相信她可能是冤枉的……他忍不住為她傷心;然後暗暗想她……憶起往日的約會,心頭有幾分甜蜜感……他的眼睛模模糊糊起了一回歡欣的迷霧,心髒神秘兮兮地疼痛著,他跳起來大叫,仿佛向全世界宣布: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晚餐時,他一直盯著盤子,不抬起眼睛,不敢接觸母親的目光,他們正在談愛嘉莎的死訊,他一句話也不說。吃東西挑三揀四,對妹妹很厭煩,嫌屋裏太熱,一吃完飯就起身到神父家。神父叼著煙鬥坐在門廊上,忙著跟安布羅斯談各種事情。他避開他們,在樹下走來走去,想那些痛苦的心事。

“也許是真的!娘不可能捏造這些話呀!”

長長的光柱由窗口射在草地和花壇上,看門狗在那邊嬉戲,吼著玩兒。門廊傳來粗暴的聲音:

“你有沒有看見‘豬坑’的大麥?”

“麥莖還綠綠的,殼粒幹得像胡椒。”

“你得曬曬祭司服,都發黴了。把我的白袍子和白麻布祭司服拿到多明尼克大媽家給雅歌娜洗。今天下午是誰牽母牛來這兒?”

“摩德利沙來的人。磨坊主在橋上碰見他,大捧自家的公牛,甚至說要讓他免費傳種;但是那人寧願要我們的公牛。”

“他做得對,他花一盧布,終身受用無窮……能繁殖出一等的母牛。你知道克倫巴家人出不出愛嘉莎的喪禮開銷?”

“不,她自己留下十茲洛蒂的安葬費。”

“她可以好好下葬,跟村中的任何主婦一樣堂皇!啊!對了,告訴慈善會的弟兄,我會把沒漂白的臘賣給他們,他們若需要漂白臘,必須到別的地方去買。明天麥克照顧教堂,你得去叫收割工人快一點。晴雨表停在‘易變’的位置,可能有暴風雨。朝聖國的人什麼時候去欽斯托荷娃?他們要求星期四做一場還願彌撒。”

這段話亞涅克聽了很不舒服,他走到果園和養蜂場之間的低格子圍牆邊,沿著樹木林立的狹徑踱來踱去,結滿蘋果的樹枝不時碰到他的腦袋。

今晚很悶熱,附近有蜂蜜和割下的黑麥味兒,窒悶的空氣溫度很高。塗過白洋灰的樹幹在陰影中發亮,活像襯衫晾在那兒。克倫巴家傳來陰鬱的挽歌。亞涅克苦思他的煩惱,膩煩極了,正要走回家,忽然聽見養蜂場有人悶聲低語。

他看不到半個人,遂停下腳步,屏息靜聽。

……“走開……別惹我,否則我要叫了。”

“……何必掙紮?我不做壞事。不做壞事。”

“有人會聽見……放開我,拜托。你會弄斷我的肋骨!”

亞涅克認得那兩個人的聲音:原來是波瑞納家的長工彼德和神父的女傭瑪莉娜!他默默走開,覺得他們求愛很好玩,走了幾步又回來用心聽。灌木很密,夜色又黑,什麼都看不見,但是他很快就聽出他們斷斷續續的言語,如今清楚多了,熱烈多了,像噴出的火焰,有時候還夾著扭打聲和長長的喘息。

“……比得上雅歌娜……你看好了,瑪莉娜……隻是……”

“真的信賴你。我是這種人嗎?拜托,讓我喘口氣!”

有東西重重倒在地上,灌木喀嚓一聲折斷了,然後他們似乎爬起來,照舊耳語、嬌笑和接吻。

“我現在根本睡不著……都是想你的關係,瑪莉娜……想你,噢,心肝!”

“你跟每一位姑娘說這種話。我等到半夜……追求別人……”

亞涅克像顫抖的白楊的葉子,渾身打哆嗦——起風了,樹木喃喃作聲,仿佛在睡夢中交談。養蜂場飄來濃烈的蜜香,他覺得難受,差一點不能呼吸,兩眼水汪汪的。一陣熱流傳遍全身,整個人依稀有一種快感。

“……跟我比遠如天上的星星——她目前的心上人是亞涅克。”

亞涅克控製滿腔的激情,俯身在圍牆邊偷聽,心情愈來愈激動。

“對,她夜夜出去會他……柯齊爾大媽在樹林裏冷不防逮到了他們……”

天眩地轉,他的眼睛看不見東西,整個人差一點暈倒。這時候,一雙男女的親吻、低笑和耳語聲繼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