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

激濁揚清

作者:陳四益

我進大學,已是58年前的事了。那時,正值“反右”之後。大學師生裏出了那麼多的“右派”,這還了得!大學應該怎麼辦,成了上上下下領導們大傷腦筋的事情。

於是,提出了“教育革命”的口號。但“命”怎麼“革”?煞費腦筋。方案提了很多,我們這些剛進大學、尚不知大學為何物的“學生”,也被發動起來提方案,什麼方案都提了出來:

有說,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識分子的最後分界,既然就在是否同工農結合,那麼大學就應該搬到工廠、農村去辦。文科去農村,理工科去工廠。

有的說,學習的目的就在於解決問題。大學就應該以社會實際生活中出現的問題作教材,學習就是解決問題。能夠解決一個問題,就是一分成績。解決的問題越多、越普遍、越深刻,成績就越好,就可以畢業。

還有的說,現在這樣的大學,隻能培養出理論與實際脫離的書呆子,應當打破。要到農村去辦黃芽菜大學、卷心菜大學。能夠把畝產提高到一萬斤、十萬斤,才叫大學。

各種非非之想,都叫“敢想敢說”,而且都有領袖的話語作依據,似乎天經地義。但想到後來,說到後來,似乎又都不可行。把幾十年行之有效的文理科教學大綱、教材體係統統打爛,勇則勇矣,可惜難行。實踐出真知,固然是問題的一個方麵,但沒有理論指導的實踐,是盲目的實踐。若不能在學習期間,掌握所學學科的基礎理論、基本知識,掌握科學研究的基本技能,即便到生產實際中去摸爬滾打,也是事倍而功半。

於是,討論的方向又轉向如何在學校培養出社會主義建設所需要的人才。譬如,我所在的中文係,便提出了“以黨校精神辦中文係”的口號。核心不再是把學校搬到哪裏去辦,而是教什麼,學什麼。

要以黨校精神辦學,靠現有的教授們似乎不行了,於是提出請市委領導兼任教授。恰巧那時主席也說了不要怕資產階級教授,黨的領導幹部也可以當教授一類話,於是學校便給市委書記柯慶施等頒發了聘書,這當然都是無產階級教授了。教授有了,教材用什麼呢?以往的文學史、語言學史,文藝理論那一套,都是資產階級教授們寫的,當然不行,但無產階級教授又沒有這些著作。

怎麼辦?有了主意:以黨的文藝政策和黨的語言政策為主要教材。文藝理論就學毛澤東的《講話》,語言學理論就學斯大林的《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學問題》,似乎有了這些“理論”,隻要到實際鬥爭中去應用,批判資產階級文藝,批判文學作品中的“毒草”,批判那些反對漢字改革、反對拚音化等語言學領域的錯誤思想,就可按學生在批判鬥爭中的表現作為評斷成績的標準。

但是,問題又來了。《講話》也好,斯大林著作也好,都隻講了文藝學或語言學中的幾個一般性問題,研究中外文學和語言,如果連中外文藝學、語言學的曆史發展、作家作品、基本理論、主要著作全無所知,光靠幾篇文章,就真能應對這些領域中的各種問題嗎?就能確立馬克思主義在這些領域中的領導地位嗎?因此,想來想去,說來說去,這些辦法或根本沒能實行,或行而不能久長,喊了一陣,也就偃旗息鼓了。譬如,請領導同誌當教授的事情,隻請柯慶施來校作了一場形勢報告,根本未涉及各學科的實際內容,而其他市委領導則連麵也沒有見過。又譬如把“資產階級教授”當反麵教員,他們講,學生則對他們講的內容開展批判,但靠幾篇馬克思主義的入門書,就要批倒教授們幾十年研究的結論,談何容易。那時,蔣天樞教授憋不住,說了一句“獨立思考,獨立思考,先獨立而後思考”,就被批了一通。但批幾句話容易,一涉及專業內容便束手無策了。蔣先生關於楚辭的考證,積數十年心力,我們尚未能看懂,又談何批判?不是說馬克思主義可以包括但不能代替文學中的現實主義嗎?就說“投入戰鬥”,也得有充足的彈藥啊。所以,以黨校精神辦中文係,也隻是說說罷了,最後,還是要我們老老實實向老師學習,恭恭敬敬向老師學習。留下一個“尾巴”,就是“學習的目的是為了批判”。同蔣先生說的“先獨立而後思考”,在意思上並沒有太大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