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溫故三題
來稿摘登
作者:顧農
丁仙芝《渡揚子江》
《全唐詩》(卷一一四)錄有盛唐時代潤州曲阿(今江蘇丹陽)詩人丁仙芝詩十四首,其中的《渡揚子江》一首比較著名——
桂楫中流望,空波兩畔明。
林開揚子驛,山出潤州城。
海盡邊陰靜,江寒朔吹生。
更聞楓葉下,淅瀝度秋聲。
揚子驛是揚子津附近的驛站,在今江蘇揚州市邗江區,由此渡江,很快可以到達潤州城即今江蘇鎮江——從古到今,這裏總是交通要道,古代的渡口在這裏,現在的潤揚大橋也在這一帶。長江的喇叭口現在往東去了很遠;在唐朝時,金、焦二山之東就稱為海了,所以詩裏說“海盡邊陰靜,江寒朔吹生”,詩人這一次是在一個深秋由此渡江的,海邊幽暗寧靜,江上風水先寒。“林開”、“山出”一聯寫大江兩岸給人的印象,至今也沒有多少變化,丁仙芝於開元十三年(725)登進士第,而仕途坎坷,南來北往的次數自然很多,他對這個渡口非常熟悉,所以能夠寫出這樣的好詩來。
唐代著名選家殷璠編選過一部地域性的詩歌選集《丹陽集》,錄入潤州五縣十八位詩人的作品,其書雖早亡佚,但宋人所編的《吟窗雜錄》一書曾從中抄錄過不少,近賢因據以成一輯本(收入傅璿琮《唐人選唐詩新編》一書,陝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其中將丁仙芝列為曲阿縣第一人,評語說:“仙芝詩婉麗清新,迥出凡俗,恨其文多質少。”這當是對丁詩的總體印象,單就《渡揚子江》一詩來看,還是文質兼備的。
不過這首詩的著作權很有點麻煩,或以為是大詩人孟浩然的作品。大詩人的作品誤入小家之集的概率一般比較低,比較常見的是相反的情形;所以此詩現在不妨先認作丁詩,以待進一步的論證。
晁采《子夜歌》
中國古代無所謂“戀愛”,隻稱為“相好”:兩個人互有好感。至於少女墮入情網,或大有戀愛的欲望,則稱為“懷春”,例如《詩經》裏就有“有女懷春,吉士誘之”這樣純樸的詩句。“懷春”是一個很有趣的詞語。《詩經·國風》裏談到戀愛,往往多用“懷”字與“思”字。“思”字後來發展為相思、單相思一類詞語,至今仍然在用;“懷”字卻用得少了。至於春字,本來就指春天,古代有所謂“春社”,主題固然是祭土地神,同時也是青年男女百無禁忌的狂歡節。“社”乃是祭土地神之處,其地遍植樹木,像個森林公園的樣子,《周禮·地官》說,“各以其野之所宜木,遂名其社與其野”,所以有“桑林”、“桑社”一類提法,有些諸侯國不這樣稱呼,另行叫作“祖澤”、“社稷”、“雲夢”等等,其實都是一回事;《周禮·地官》又說:“以仲春之月會男女,奔者不禁。”每年春天,在桑林、雲夢一類地方,充滿了大談其戀愛的青年男女。此時此地有大量的平時所沒有的自由,少女懷春的深層原因即在於對此的熱烈向往。於是春天也就是情歌之類大量產生的黃金季節,春秋戰國時代一些古風未泯的諸侯國如鄭、衛、楚,都有大量的愛情文學出現,其中的女性往往特別熱情主動,積極大膽地追求愛情;後來的封建衛道士很害怕這些熱情似火的作品,斥為“鄭聲”、“淫聲”,把戀愛中女性的主動態勢罵了個狗血噴頭。
但是人類的天性絕不是可以罵倒的,所以後來“懷春”的情歌仍然源源不絕,而在沉重的禮教壓力下,總不免會帶上若幹憂慮重重的色彩,一味的天真不容易看到了;隻有例外的幸運兒才能無所顧忌地放聲歌唱。唐朝大曆年間有一位名叫晁采的姑娘,與鄰居家的小夥子文茂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很自然地發展為愛情,“約為伉儷”;他們過於親密的接觸被晁母發現了,十分開明的晁媽媽認為“才子佳人,自應有此”,於是有情人終成了眷屬。現在還可以從《全唐詩》卷八○○中看到晁采青年時代的二十幾首詩,其中作於婚前的《子夜歌》十八首最為可誦,舉幾首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