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散風流隨他去,身後百卷任人讀
仲樺早晨起來,伯澈正在窗口繡花,仲樺跑過去道:“姥爺上哪去了?”
伯澈道:“種地去了。”
伯澈看著仲樺蹲在地上扯著小狗的耳朵玩。人是多麼奇怪的動物啊,出生到衰老,走著同樣的路,明知道結局都是一樣,總是要把路走的更不一樣些。
胤禛中午被人扶著回來,伯澈道:“累吧,還總是不服老。”
胤禛脫了靴子,靠到炕上道:“沒有太累。春天了,今年莊稼能長得不錯。我打算把黑龍江和寧古塔的荒地先叫些旗人過去開墾了,旗人的生計就能寬鬆好些了。”
伯澈道:“在京城坐享其成這麼些年了,誰願意去?”
胤禛道:“日子久了就好了,好多新政剛頒的時候都要死要活的,現在不是都習以為常了。”
伯澈道:“若能如此,是萬代綿長的好事。我聽說你複了三伯父的爵位,給他擴充了王府。”
胤禛道:“是,如今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就這一個兄長,計較些什麼呢?”
“早這樣多好。”伯澈心裏有一種淒涼,人的任性總是同活力相輔相成的,他的任性少了。
伯澈道:“開春到圓明園住幾天吧,那裏好些。”
胤禛戴上眼鏡,翻開折子道:“也好。”
夏天濂溪的白荷花開了,伯澈和仲樺在亭子裏灑水澆地,木地板上蘸了水,腳步踏上去聲音更沉。胤禛靜靜坐著,看著伯澈兩個澆地打水仗,嬉笑歡悅,後麵的荷花微風裏靜靜的搖曳。人世到底還是好的,可惜總是難長久。眼前的一切同自己越來越遠了,但到底還有他的影子,也有她的影子。
仲樺跑過來,把一朵荷花給他,胤禛接過,他眼前浮現起當年影青的樣子,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秋天集了一地的落葉,風一吹嘩嘩的,胤禛站在樹下喂飛過來的烏鴉。
“該回去看看了,孩子還小。”
伯澈也不說話。
“你不用惦記我。收拾收拾,過幾天上路吧,今年過了年再回來。”
深秋城牆旁都是枯草,中間夾著幾隻白茫茫的蘆葦花,大雁排著隊遠遠的飛走了,駱駝脖子上的鈴鐺仍舊叮鈴的響著,千百年沒有變過,可是不知不覺中已經換了好多人。
伯澈哭起來,道:“你不要太操勞,不要叫我不安心。”
胤禛笑道:“好好的不要哭,我還能挺幾年呢。”
伯澈撲到胤禛懷裏大哭起來。
胤禛拍著她道:“我一輩子都要過去了,沒有什麼牽掛了,不放心你而已。隻要你好,我和你娘也沒有什麼了。”
伯澈搖頭道:“你要好好活,一輩子沒有這麼容易就過去的。”
胤禛點頭道:“好,我還能挺個十幾年呢。”
過一會抱起仲樺道:“再回來又長大了。”
仲樺伸開手臂道:“我回來就會背一整本《論語》了。”
胤禛笑道:“好。”
向伯澈道:“該動身了,又不是不見了。”
伯澈道:“別亂說。”
胤禛道:“好,春天再見。”
伯澈上了車,伸出頭,胤禛向她擺手,他穿著一身黑袍,可以看到斑斑白發,漸漸遠了,秋風裏他很蒼老很單薄,後麵隻是衰草連天的秋涼。
胤禛見著馬車漸漸見不到了,她總要比他們活得好。自己到底是挺了一輩子,不可以說不好,也夠值得了。他不相信後世會對他的評論會比他父親好,但他欣慰他做過他們都不敢做過的。
十月的北京已經被大雪沉沉的壓著,夜裏隻有風的聲音,更加的靜。胤禛撥著燈,火苗恍惚時亮時暗。自己到底老了,眼花了。再見到火苗,恍然有所失一樣,原來是睡著了。燈還亮著,中間什麼也沒有過,連流去的時間也好像沒有過去。折子上的字他今夜尤其的看不清,越看越看不清,看了好久負氣把眼鏡摘下來,等等就好了。抬起頭見那幅畫也是模糊的。胤禛想到院子裏去看看月亮,可是身子好像不聽使喚,動不了了,人老了真的很可怕。
隱隱仿佛門開了,月光照進來,隻有風的聲音。胤禛抬起頭,是一抹青色。
“你回來了。”
風吹進來,燈晃了幾下,滅了,化成一縷煙。一摞一摞的折子落到地上,風裏嘩啦嘩啦的翻著,沒有個盡頭。
總是會想起你,仿佛還是在昨天,原來已經過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