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國說:“大人,林明光在當麵扯謊,欺蒙大人。若不是想投匪,要什麼魏逵的令牌?世道雖亂,還有朝廷的綠營和大人統率的團練在,豈容得匪徒們無法無天!我們這些人都沒有魏逵的令牌,難道就不能保家護身?林明光說他未收銀子,誰人可以做證?銀子又無記號,誰分得出姓魏姓林?隻有這令牌,他無可抵賴,才不得不承認。大人,林明光私通串子會鐵證如山,豈容狡辯!”
熊秉國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心裏舒服,案子審到此時,才見他臉色略為放鬆。曾國藩問林明光:“你還有何話說?”
林明光大叫道:“大人,熊秉國是個無賴,學生就是平日得罪了他父子的緣故,今日才蒙受這等恥辱。”
曾國藩頗感意外,怒目喝問:“你與熊家有何嫌隙,仔細說來!”
“怪隻怪學生平日不懂世故,恃才傲物。”林明光懊喪地說,“熊秉國是我的同裏,其父熊固基是平塘鎮的大富翁,仗著家裏有錢,又有遠房親戚在外做官,一貫在鄉裏橫行霸道。大人,你老別看熊秉國穿戴得斯斯文文,他實際上是個吃喝嫖賭的浪蕩公子,詩文不通,卻又偏愛附庸風雅。學生心裏十分討厭,常常在鄉間奚落熊氏父子,於是與他家結下怨仇。今日,熊秉國便以公報私。至於顏癩子,他不過是平塘鎮上的一隻癩皮狗而已,學生從來不把他當人看,故他也恨學生。”
“大人,”熊秉國在下麵搶著說,“林明光剛才的話全是誣蔑。”
審到這裏,當過多年刑部侍郎的曾國藩心裏已有數了。他吩咐一聲“退堂”,便回到書房。
曾國藩細細地思索案件審訊的全部過程,以及原告、被告的身份、說話、表情、神態,從當堂審訊來看,林明光所說的多為實話,而熊秉國很可能是挾嫌報複。但林明光收下了串子會的令牌,他自己也供認不諱,難保他沒有貳心。為慎重起見,曾國藩叫審案局委員、安徽候補知縣曹克勤到平塘鎮去走一遭,實地了解一下。
過兩天,曹克勤回來說,林明光的確與串子會有往來,又遞給曾國藩一個小冊子,說是從林明光書房裏抄出來的。曾國藩看那冊子封麵上題作《太平天國天王禦製原道醒世訓》,隨便翻開一頁,隻見上麵寫著:“天下多男子,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爾吞我並之念。”他把書往地下一摔,罵道:“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可笑得很!難道父與子也是兄弟之輩?母與女也是姊妹之群?看來這林明光真是個不安分的家夥。”
因為林明光是個秀才,曾國藩這天夜裏獨自在簽押房裏為此案思考了很久。說林明光勾通串子會,唯一的依據是魏逵的令牌。這本冊子,也可能是從其書房裏搜出來的,也可能是熊家有意栽贓。即使真的是從其書房裏抄出,也不能作為勾通長毛的鐵證。林明光說的魏逵報恩之事,於情理上可以說得通。此案,若從輕,可將林明光杖責數十板,教訓一頓後放回家。若從重,就憑他收下串子會令牌,心懷貳誌,也可判個死刑。從輕還是從重呢?他記得過去讀《明史》,讀《明季北略》,都講到自從牛金星、李岩兩個舉人投歸李自成後,李自成便設官分治,守土不流,氣象與從前迥然不同,結果居然推倒明王朝,祭天登位,做起了大順朝的皇帝。“讀書人附匪逆,則匪逆有可能成大事。”曾國藩深信前人的這個看法是對的。倘若輕易放了林明光,則給別的讀書人存一線僥幸之機。要從重!即使林明光不是真的投靠串子會,也要借他的頭來教訓教訓其他不安本分的讀書人。為了皇上江山的鞏固,為了湖南全境的安寧,寧肯錯殺一百個秀才,也不能放走一個會匪中的衣冠敗類!況且串子會活動如此猖獗,看來他們是存心要跟團練過不去,何不以林明光為釣餌,將魏逵等人引出來,也好一網打盡,為湖南除一大害。
他想到學政劉昆必然會不同意他的做法,老頭子為人倔強,倘若頂起牛來,會千方百計使事情辦不成,到時自己的全盤計劃就會落空。一旦決定了的事情,曾國藩便非辦不可,他最討厭有人出來幹擾。幹脆不告訴劉昆!他拿起朱筆,在林明光的名字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勾。
第二天,林明光被關進站籠,在長沙城內四處遊街。站籠上插著一塊長木條,上麵大書“勾通串子會造反之衣冠敗類林明光”一行字。旁邊跟著四個團丁,不停地敲打銅鑼,引得市民紛紛過來觀看。在站籠通過的主要街道上,羅山營、璞山營七百多號團丁一律便衣混在人群中,每三四十人後麵跟著一輛板車,裏麵藏著刀槍。林明光本是個受人敬重的秀才,何曾受過這種奇恥大辱。他憤極羞極,隻遊了半天,便死在站籠裏,而魏逵的串子會並沒有出來,曾國藩頗為掃興。
林明光之死,在長沙城及東南西北四鄉引起極大震動。一個秀才,以勾通會堂之罪,被處以站籠遊街,這是長沙城裏亙古未見的事。人們議論紛紛,有罵林明光是士林渣滓的,也有罵曾剃頭手段殘酷的,更多人則不相信林明光會勾通串子會。那些家中保存有太平軍、天地會、串子會、一股香會、半邊錢會等會堂告白文書的人,都連夜焚毀一盡。林明光的弟弟林明亮聯合善化縣的十個秀才,為哥哥鳴冤叫屈。他們寫了兩份狀子,一份上遞巡撫衙門,一份上遞學政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