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激昂的議論,意氣風發的神態,給曾國藩平添百倍勇氣。他握著左宗棠剛勁有力的雙手,久久說不出話來。
左宗棠摸摸口袋,猛然想起一件事,說:“昨日朱縣令來長沙,談起日前見到伯父大人的情形。伯父大人臨時提筆寫了兩行字,托朱縣令帶給你。今日幸好放在我身上,你拿去看吧!”
左宗棠從衣袋中拿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曾國藩看時,果然是父親的親筆:“兒此出以殺賊報國,非直為桑梓也。兵事時有利鈍,出湖南境而戰死,是皆死所,若死於湖南,吾不爾哭!”父親的教誨,使曾國藩心酸:今日若真的死了,何以見列祖列宗!他抖抖地重新折好父親的手諭,放進貼身衣袋裏,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康福興奮異常地奔進船艙,問候過左宗棠後,對曾國藩說:“大人,湘潭水陸大勝。十戰十捷,逆賊全軍覆沒,賊首林紹璋隻身倉皇逃走。”
“真的?”曾國藩簡直不敢相信。
“真的!這是塔副將的親筆信。”
曾國藩接過塔齊布的來信,兩行熱淚再也不能控製,簌簌流了下來。
白雲蒼狗
湘潭水陸全勝,把曾國藩和整個湘勇從死亡中挽救過來。不久,報捷的奏折加上鹹豐帝的朱批轉了回來。朱批大大嘉獎湘潭之捷,對嶽州和靖港的失敗僅輕輕帶過,未加指責。尤使曾國藩感到意外的是,皇上嚴詞訓斥鮑起豹失城喪土之咎,並革了他的職,交部查辦;塔齊布被任命為湖南水陸提督,管帶湖南境內全體綠營,又撤銷了對曾國藩降二級的處分,準其單銜奏事。還有一點,是曾國藩做夢都不曾想到的:除巡撫外,包括藩、臬兩司在內的湖南所有文武官員,都可以由曾國藩視軍務調遣。這一道上諭,是鹹豐帝對曾國藩最有力的支持,使湖南官場對曾國藩的態度徹底改變了。駱秉章帶著徐有壬、左宗棠等一班官員來到水陸洲畔,並抬來一頂八抬綠呢空轎,親來拜訪一直住在船上,被長沙官場冷落了兩個月的曾國藩。駱秉章異常親熱地對曾國藩問長問短,說鮑起豹等人要上參折,自己如何反對;對湘勇的能征慣戰,自己如何賞識等等。這種官場的極端虛偽,曾國藩見得多了,心裏不住地冷笑。經過左宗棠那一頓痛罵後,曾國藩對功名與事業、人情與世態,認識又大大加深一步。他知道自己今後仍需要駱秉章,需要湖南官場,故當駱秉章執意恭請他上岸,依舊回到原來審案局衙門去住時,他在幾經推辭後,還是上了駱秉章送來的大轎,帶著水陸營官和郭、劉、陳等一批參謀進了城。王闓運則在前次隨彭玉麟的船回湘潭雲湖橋老家去了。曾國藩坐在轎中,想起這一年來的酸甜苦辣,心裏很不是個滋味,特別是這幾天的變化,更令人感慨良多。“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成蒼狗”,變幻難測的人世,真比白雲化作蒼狗還來得快!
當天夜裏,藩司徐有壬便客客氣氣地單獨來審案局拜訪。寒暄畢,徐有壬說:“去年中元節的節禮,鄙人原擬綠營、練勇一體散發,不分彼此,怎奈鮑起豹堅持說不能發給練勇,不然,他這提督麵上無光,並以辭職相要挾。也是鄙人生性軟弱,一時間少了主張,還望仁兄千萬勿掛在心上。”
曾國藩淡淡一笑,說:“徐方伯客氣了,區區小事,國藩早已淡忘,何煩再提。”
徐有壬放下心來,又說:“去年湘勇向衡州陸知府騰借的十萬兩銀子,我已通知陸知府,這批銀子就從藩庫裏增撥下去,不必再向湘勇討還了。”
曾國藩心想,這是拿朝廷的錢來結私人的感情。這種事,曾國藩也見得多了。湘勇現在缺的就是銀子,你既然送銀子上門,我就照收不誤。曾國藩客氣地微笑著說:“徐方伯厚意,國藩很是感激。”
徐有壬擺出一副誠懇的神態,說:“都是皇上的銀子,仁兄在為皇上辦事,何謝之有!湘勇不久就要出省與長毛作戰,隨營征戰,非鄙人所長,這後方籌款籌糧之事,鄙人則盡力而為。”
曾國藩心想,原來他是怕征調入營去擔驚受苦,便笑著說:“隨營征戰之事,哪裏敢勞動大人,若能為湘勇籌款籌糧,方伯之功,將莫大焉!”
徐有壬徹底放心了,滿意出門。王錱看不過去,對曾國藩說:“何不委他個苦差事,讓他嚐嚐味道。”
曾國藩說:“這種人骨頭軟架子大,派在軍中,反而誤了我的事。莫說他還拿了十萬兩銀子來,就是朝廷下令調他到軍中,我都不要。”
說罷,二人都笑起來。因徐有壬的到來,曾國藩想起一件大事,趕緊叫荊七到提督衙門去請塔齊布來。曾國藩對當初推出塔齊布的決策深為滿意,倘若塔齊布不是滿人,何能如此快地得到朝廷的絕對信任!綠營在塔齊布的手裏,也就在自己的手裏。
塔齊布招之即來。曾國藩問:“塔提督,湖南綠營,你將如何統率?”
“綠營腐敗已甚,當今之務,首在嚴加整頓。”塔齊布不假思索地回答。曾國藩微微搖頭,說:“嚴加整頓,固是必行之事,但今日首務,卻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