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已近正午,往日此刻,正是熱得難受的時候,但今日坐在道房裏的曾國藩,卻感到身邊總有一股習習涼風在吹,遍體清爽。四周異常地安靜、清馨。窗外,可隱隱約約聽見花叢中蜜蜂振翅飛翔的嗡嗡聲;房裏,小火爐上的百年瓦罐冒出吱吱的聲響,傳出沁人心脾的茶香。曆盡戰火硝煙的前湘勇統帥,此刻如同置身於太虛仙境、蓬萊瀛洲,心裏偷偷地說:“早知碧雲觀這樣好,真該來此養病才是!”
道人足足切了半個時辰的脈,這才睜開眼睛,望著曾國藩說:“貧道偶過此地,於珂鄉人地兩生,亦不知大爺的身份。不過,從大爺雙目來看,定非等閑之輩,但可惜兩眼失神,脈亦緩弱無力。實不相瞞,大爺的病其來已久,其狀不輕呀!”
曾國藩心裏一怔,國潢正要搶著說話,他用眼色製止了,說:“弟子眼光雖有點凶,但實在隻是荷葉塘一個普通的耕讀之徒。請問仙師,弟子患的是什麼病?”
醜道人微微一笑,收起棉墊,慢慢地說:“大爺得的是怔忡之症,乃長期心中有大鬱結不解,積壓日久而成。”
曾國藩點頭稱是,甚為佩服道人的一針見血。
“大爺。”醜道人輕輕地叫了一聲,使得曾國藩不自覺地挺起腰板,端坐聆聽,“《靈樞經》說,‘五髒已成,神氣舍心,魂魄畢具,乃成為人,可見神乃人之君。’《素問經》說,‘得神者昌,失神者亡。’貧道看大爺堂堂一表,肩可擔萬民之重任,腹能藏安邦之良策,隻可惜精神不振,目光黯淡,朦朧恍惚,語氣低微,此乃失神之狀也。貧道為大爺惋惜。”
曾國藩見醜道人談吐高深,眼力非凡,想此人真非比一般,與之交談,必定有所收益,遂問:“請問仙師,適才言在下之病,乃鬱結不解所致,人為何會有鬱結?”
“大爺問得好。”道人莞爾一笑,“凡病之起,多由於鬱。鬱者,滯而不通之意也。人稟七情,皆足以致鬱,喜則氣緩,怒則氣上,憂則氣凝,悲則氣消,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思則氣結,行氣紊亂,皆致壅滯,足以鬱結。”
曾國藩又問:“在下近來常患不寐症,一旦睡著,又怪夢連翩,請問這是何故?”
“此亦七情所傷之故。”醜道人緩緩答道,“情誌傷於心則血氣暗耗,神不守舍;傷於脾則食納減少,化源不足,營血虧虛,不能上奉滋養於心,心失所養,以致心神不安而成不寐。各種情誌又多耗精血,血不養心,亦多致不寐之症。故《景嶽全書》上說,‘凡思慮勞倦,驚恐憂疑,及別無所累而常多不寐者,總屬真陽精血之不足,陰陽不交,而神有不安其室耳。’大爺睡中夢多,總因思慮過多之故;思慮過多則心血虧耗,而神遊於外,是以多夢。”
這番話,說得曾國藩連連點頭,說:“仙師說得甚是深刻。在下之病,的確乃憂思而致氣不活,血不足,心神搖動,精力虧欠。不過,在下年不到五十,尚思做點事情,盼望早日根治此病,略展胸中一點薄願。請問仙師,有何藥物可治療?”
醜道人聽後,開口笑了起來:“大爺胸襟,貧道亦知。然大爺之病,乃情誌不正常而引起,無情之草木,豈能治有情之疾病?”
“難道就不能治嗎?”曾國潢憂鬱地問。
“可治,可治。”道人嚴肅地說,“大爺之病,乃情誌所致之心病也。岐黃醫世人之身病,黃老醫世人之心病,願大爺棄以往處世之道,改行黃老之術,則心可清,氣可靜,神可守舍,精自內斂,百病消除,萬愁盡釋。”
醜道人這幾句話,真使曾國藩有振聾發聵之感,不覺肅然端坐,病已去了三分。他恭敬道:“願聽仙師言其詳。”
“《素問經》上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長久。’這既是立身之本,亦是處世之方。”醜道人兩目灼灼有神地說,“天文地理,自有專著論及,貧道不能詳說。這人事之學說,依貧道看來,僅隻黃老一家道中要害。故太史公論六家之要旨,曆數其他五家之長短,獨對道家褒而不貶。此非太史公一人之私好,實為天下之公論也。《道德經》雖隻五千言,卻揭出人事中極奧極秘之要點,一句‘江海之所以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便揭櫫世上競爭者取勝的訣竅。可惜世人讀《道德經》者多,懂《道德經》者少,以《道德經》處世立身者更少。大爺想必從小便讀過此書,諒那時年輕不更世事,不甚了了。請大爺回去後,結合這些年來的人事糾紛,再認真細讀十遍,自然世事豁達,病亦隨之消除。”
道人不疾不徐、從容平淡的一番話,對於滿腹委屈、百思不解的曾國藩來說,猶如一滴清油流進了鏽壞多年的鎖孔,頓時靈泛起來。他起身打躬道:“謝仙師指點。”
“大爺請坐,如此客氣,貧道怎受得了。”道人和藹地招呼曾國藩坐下,解開床頭上的小布包,取出一部藍布封麵的書來,雙手遞過,“大爺,貧道平生一無所有,隻有這本宋刻《道德經》乃先師所珍傳。當年先師曾有言,日後遇到有根底之人,可以將此書贈送。今日得遇大爺,亦是貧道三生有幸,願大爺精讀善用,一生成就榮耀、平安泰裕,都在此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