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不是有意的,但天下人都知道你曾國華是殺身成仁的偉男子,皇上是優待功臣的仁義之君。現在又上折說你未死,豈不貽笑天下!此舉將置皇上於何地?”稍停一下,曾國藩沉痛地說,“溫甫,當‘一門忠義’的金匾從黃金堂取下時,你想想看,那會使我曾氏家族蒙受多大的恥辱!”
曾國華又起一陣冷戰,他完全沒有想到,事情竟有這般嚴重。沉吟良久,他問大哥:“如此說來,我今生已不能再帶勇殺賊,報仇雪恨,顯親揚名了?”
“不能了。”曾國藩輕輕地答。
“好吧!”曾國華下了最大的決心,“我明日就布衣回荷葉塘,躬耕田畝,課子讀書,了此一生。”
“荷葉塘你也不能回。”
“這是為何?”曾國華害怕起來,難道當一個廝守妻妾兒女的普通老百姓也不成?他簡直不能理解。
“哎,溫甫,你今年三十六歲了,怎麼還這樣不曉事?”曾國藩皺著眉頭說,“三河戰敗,湘鄉縣幾乎是家家喪親,戶戶招魂,他們明裏不說,心底裏誰不把迪庵和你恨得要死。總是你們無能,才招致他們失去親人。你若跟著他們一起戰死,我曾氏全家尚能略感心安。你現在又未死回家,你有何麵目見家鄉父老?且我湘勇曆來最恨從敵營中逃回來的人,你說是自己逃回來的,誰為你做證?鄉親們會說你害得兄弟們死去,自己又投敵乞命。到那時,千夫所指,隻怕你曾溫甫會無病而亡吧!”
貞幹本想替六哥說幾句,聽了大哥這番話,嚇得不敢再開口。
“帶勇不行,回家不行,難道我真的要去死嗎?”兄弟三人相對無言默坐良久,曾國華絕望地吐出一句話。
“溫甫,你想到哪裏去了。”曾國藩起身,走到六弟身旁,溫存地拍著六弟的肩膀,細聲說,“你是我的親兄弟,大哥怎麼會叫你去死。大哥為你想了一條生路,不知你情願否?”
“請大哥明示。”曾國華已完全無主見了,唯有仰仗大哥。
“陳廣敷先生,你還記得嗎?”
曾國華點點頭。
“前幾個月,他來到蔣市街與我會晤,告訴我離開湘鄉後,就回廬山黃葉觀隱居。你去投奔他,拜他為師,後半生你就在黃葉觀做一道人。陳先生是一個超脫塵世的人,你可以把事情的原委都說給他聽,他不會怪你的,也不會張揚出去。你看如何?”
曾國華禁不住一陣戰栗,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這個功名心極重、人世欲望極濃的曾六爺,聽說後半生將要與黃卷青燈為伴,與古木山猿為友,心如刀絞,但反複想想,覺得現在已無路可走,隻得勉強答應:“大哥,你讓我悄悄回一趟荷葉塘,見見叔父大人和壽兒再去吧!”
“溫甫,休怪大哥不通情理,你委實回不得家,趁著天黑趕快離開此地,不要讓人看見了。過段時間,我要貞幹回家一趟,將實情告訴叔父大人,再安排他們去黃葉觀與你相會。平定長毛以後,大哥再到黃葉觀去看你。”曾國藩說著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國華抱著大哥淚如雨下,貞幹也在一旁抽泣。
曾國藩吩咐貞幹不要驚醒廚子,悄悄地盛些冷飯給國華吃了,又收拾幾件衣服,拿出一百兩銀子來給他。然後,他雙手抱著六弟的肩膀,嗓音哽咽,好一陣才說出四個字:“兄弟珍重!”
國華說不出話來,隻能點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軍營。
待六弟走後,曾國藩又關起門來,與滿弟密談了很久。第二天,貞幹親自去三河戰場尋找六哥遺骸。二十多天後,他回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具棺木。一到軍營門口,貞幹便放聲大哭起來,引得勇丁們紛紛出來觀看。貞幹走進屋,哭倒在大哥麵前,高叫:“大哥,六哥的忠骸找回來了,可惜沒有了頭!”
“你是怎麼找到的?不會認錯吧!”曾國藩驚訝地問。
“哪裏會錯!莫說四肢還在,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出。”
曾國藩撫棺痛哭,一邊叫人打開蓋板。曾國藩見躺在棺材裏的那人除無頭外,四肢都尚完好。他拉開死者的左褲腳,看到一道三寸長的疤痕後,立即喊起來:“溫甫,你到底回來了,大哥找你找得好苦呀!”
說罷,又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後,他對四周圍觀的人說:“溫甫八歲那年,爬上塘邊一棵桃樹摘桃子吃,我怕他摔到塘裏去,便高聲喝罵他。他嚇得趕緊從樹上跳下來,腿不慎被樹枝劃破了,一直爛了兩個月才好,從此便落下了這個疤。近三十年來,我一直為此事抱疚。”說著說著,又對死者高喊,“溫甫,我的好兄弟,你為國捐軀,死得英勇。大哥為你傷心,大哥也為你榮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