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芝,你說得好,但願早日海晏河清,國泰民安!”
二人正說得投合,忽然,一聲響亮的汽笛傳來,一艘掛著英國國旗的輪船追風破浪,箭一般地從下遊駛來,轉眼之間,便將那條木船遠遠地拋在身後。胡林翼瞪大雙眼,不覺看得呆了。猛然,他哇地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出,眼前一黑,從望夫岩上栽倒下來??
東南半壁無主,滌丈豈有意乎
這下把曾國藩嚇慌了,連叫幾聲“潤芝”,胡林翼沒有睜開眼。親兵趕忙把他抬到船上,曾國藩打發王荊七飛馬去接醫生。
正忙亂之中,從下遊駛來一隻大船,水師內湖統領彭玉麟由池州府趕來安慶。見此情景,忙來到胡林翼船上,與曾國藩見過麵後,便守在胡林翼的身邊。過一會兒,醫生來了,忙了半個時辰之久,胡林翼醒過來了。他睜開失神的眼睛,望著站在眼前的曾國藩、彭玉麟,略微動了動嘴唇。彭玉麟想起梅小姑臨終前的樣子,也是這般憔悴幹瘦,心裏一陣難受。
“潤芝,剛才還說得好好的,為何突然變得這樣?”
“哎!”胡林翼服下兩粒救急藥,氣色好了一點,“滌生、雪琴,我自知不久人世了,有一言要留給二位。”
曾國藩握著胡林翼冰涼的手,說:“潤芝,這是什麼話,你不過五十歲,報國的日子還長著哩!”
彭玉麟也說:“你素來身體強壯,這點小病,不要掛懷。”
胡林翼搖搖頭說:“我自己清楚,我就要跟著大行皇帝去了。”說著,不禁淒然一笑,“長毛之亂,總在這兩年可以平定,我不掛牽;我所擔心的是,壞我大清江山的不是內賊而是洋人。滌生兄,你看剛才江上那艘鐵艦,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我十條百條木船都不是他的對手呀!”
胡林翼說到這裏,一口痰湧上來,兩眼緊閉,氣接不上了。好一陣才又蘇醒,拉著彭玉麟的手,氣息低沉地說:“魏默深說過,‘師夷之長技以製夷’,這是真正的愛國誌士的話,可惜這些年來沒有誰去認真辦。雪琴,我湘勇水師今後若要對付洋人,必須要有洋人那樣的堅船利炮啊!”
彭玉麟雙手握著胡林翼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曾國藩終於明白了胡林翼剛才昏厥的原因,十分感動。心想,十八省督撫都能有潤芝這樣的愛國之心和遠見,中國何至於有長毛之亂,何至於有大行皇帝蒙塵熱河,何至於有六歲孩童為天子的局麵出現!偏偏這樣的忠貞卓越之士,又不得永年!
待胡林翼稍微平息下來,曾國藩要親兵抬胡林翼下船進城將息。胡林翼搖手說:“我身為鄂撫,當此國喪期間,哪有心思在安慶養病!船上平穩,不會出事,讓我早點回武昌去吧!”
曾國藩情知留不住,便命令醫生跟船到武昌,一路好好照料,又要船盡量劃得慢些穩些,這才依依不舍地和胡林翼告別。
曾國藩默默地站在碼頭上,直到船消失在煙波中,才轉過臉來與彭玉麟寒暄。這時,他才發現彭玉麟渾身素服。
“剛才見胡帥這般樣子,隻怕真的如他自己所說的,不久人世了。倘若胡帥跟隨大行皇帝而去,事情就更難辦了。”
曾國藩默默點頭,沒有接腔。彭玉麟立時覺悟此地不是說話之處,便不再開口。
彭玉麟進了剛才胡林翼坐的轎子,隨曾國藩進了城。來到督撫衙門,曾國藩帶著彭玉麟進靈堂,行過了哭臨儀式後,再與曾國荃、曾貞幹等人一一相見。飯後,彭玉麟一人進了曾國藩的臥室。在池州府聽到鹹豐帝去世的消息後,幾天來彭玉麟想了很多很多,他準備跟曾國藩談談,而曾國藩也有一件大事要征求彭玉麟的意見。
彭玉麟情感專注、持身謹嚴的品格,深得曾國藩的賞識,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比一般。
“滌丈,夜裏渾身癢得睡不著覺,如何過得?難道就沒有藥可治嗎?”當曾國藩說起近來癬疾又發作了,常常癢得通宵不眠時,彭玉麟關切地問。
“此病已害了我三十多年,藥渣都可堆滿一屋了,總是好一陣醜一陣,不能斷根,我也失去信心,再不吃藥了。”曾國藩苦笑著說。
“滌丈,假使夜間有一個人替你搔癢,你會睡得安穩點嗎?”彭玉麟忽然想起什麼。
“從前在京師,紀澤娘就常常替我搔癢。有人搔,當然會睡得好些。”
“滌丈!”彭玉麟欲說又止,停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給你老買一個妾來,專替你老搔癢、洗衣、做飯。”
“買妾也難啊!”曾國藩搖搖頭。但彭玉麟已覺意外:隻是說難,並沒有一口拒絕呀!
近年來,歐陽夫人幾次在信中提到此事,說自己不能在身邊服侍,不如買一個妾來,女人家究竟比粗手大腳的荊七要好得多。曾國藩婉謝了夫人的好意。
他並不是一個六根清淨得完全不思女人的苦行僧。年輕時,他也曾對歌樓舞女有過濃厚的興趣。湘鄉縣城掛頭塊牌的粉頭大姑死的時候,曾國藩還為她送了一副風流挽聯:“大抵浮生若夢,姑從此處銷魂。”進京後,他想到自己貴為天子門生,言行要多加檢點,後拜唐鑒為師,做了理學先生的門徒,更加規規矩矩,謹言慎行,自覺地將歌舞聲色摒棄於千裏之外了。帶勇之後,他立誌要事事身先士卒。兵勇久離妻室,又手握刀槍,故曆朝曆代,軍紀再嚴的部隊都不可能杜絕奸淫。曾國藩決心把湘勇練成一支軍容整肅的曾家軍,先從自己做起,不近女色。歐陽夫人勸他,不少分統、營官自己想帶女人,也慫恿他買妾蓄婢,曾國藩一概予以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