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後,曾國藩強打精神批閱文書,忽然覺得眼前一亮,彭玉麟帶著一個年輕女子走進來。
“滌丈,你老看看這個妹子如何?”彭玉麟笑吟吟地指著低頭站在一旁的女子問。這以前,彭玉麟已帶來過三個女人,曾國藩都不滿意,或嫌其粗俗,或嫌其醜陋。這個女子一進來,便給他一種好感:身材勻稱,步履端莊,那副羞答答的樣子,既顯得安詳,又有幾分迷人。
“把頭抬起來。”曾國藩輕輕地命令。那女子把頭抬了一下,覺得對麵的老頭眼光很陰冷,又趕緊低垂。曾國藩見她雖算不上美麗,卻也五官端正,尤其是眉眼之間那股平和之氣很令他滿意:“叫什麼名字?”
“小女子名叫陳春燕。”
嗓音清亮,曾國藩聽了很舒服,又問:“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歲。”
“聽你的口音,像是湖北人?”
“小女子家住湖北鹹寧。”陳春燕大大方方,口齒清楚,完全不像以前那幾個,要麼是嚇得手足失措,要麼是忸忸怩怩,半天答不出一句話。曾國藩心中歡喜。
“家中還有哪些人?”
“有母親、哥嫂和一個小妹妹。”
“父親呢?”曾國藩問。
“父親前幾年病死了。”陳春燕的語調中明顯地帶著悲傷。
是個有孝心的女子,曾國藩心裏想。又問:“你父親生前做什麼事?”
“是個窮困的讀書人,一生教蒙童糊口。”
聽說是讀書人的女兒,曾國藩更高興:“那你也認得字嗎?”
“小女子也略為識得幾個字。”
“雪琴,謝謝你了!”
“滌丈收下了!”彭玉麟如釋重負,歡喜地說,“明天我帶大家來向滌丈討喜酒喝。”
“慢點,慢點!”曾國藩叫住彭玉麟,問,“百日國製未滿吧?”
“今天剛好百日,你老就放心讓陳春燕侍候吧!”彭玉麟笑著邊說邊出了門。曾國藩伸出指頭點點掐掐,便將春燕留下來了。
夜晚,疲勞一天的曾國藩回到臥室,發覺房間大變了樣: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桌上文書整理得整整齊齊,床上鋪墊擺得清清白白。
春燕提著一大桶熱水上來,輕柔地說:“請大人洗腳。”
“你怎麼知道我有這個習慣?”曾國藩吃驚地問。
“小女子問過彭大人,他說大人有睡覺前燙腳的習慣。彭大人還說,大人臨睡前要吃點甜軟的東西,如稀飯、雞蛋湯,平日喜歡吃魚,吃新鮮蔬菜,吃湘鄉土製的鹽薑、幹菜,飯後還喜歡散步。”
“你真細心。”曾國藩拉著春燕的手,親熱地望著她。春燕感到,曾國藩眼中射出的是柔和溫馨的眼神,完全不像白天的冷峻陰森,人也顯得年輕些。
“春燕,我是個衰弱的老頭子,全身都長滿了蛇皮癬,你跟我睡覺怕嗎?”
“大人是人人敬慕的英雄,小女子能服侍大人,這是小女子的福氣。”
春燕的答話使曾國藩大為高興,他覺得已消失多年的脈脈溫情又悄悄地生發了,一邊撫摸著春燕細膩的手心,一邊和藹地說:“春燕,你今日做了我的妾,便是我曾家的人了。我要把家裏的事情跟你說說。”
曾國藩將腳浸泡在熱水中,慢慢地對春燕說起了他的家庭,從高祖講到妻子:“歐陽氏是我的結發妻子。在娘家時,父親凝祉先生給她取的名字叫秉鈺。十八歲時,她從衡陽嫁到我家,那時我二十三歲。她是個命好福大的人,過門第二年,我便中了舉人。也就在這一年,她給我生了大兒子禎第。過了幾年,我又中進士點翰林。道光二十年,她帶著兒子來到京師。湖南到北京三千多裏,兒子又小,一路辛苦顛簸,也多虧了她。”
曾國藩說到這裏,想起此時正在荷葉塘老家的歐陽夫人,突然對她產生一種又是感激又是負疚的心情。春燕也在思考著:想不到這個帶兵打仗的大人物,對妻子竟是這樣一往情深哩!
“夫人多次來信,要我在外麵討個妾,說粗手粗腳的荊七,如何能代替得了心思細致的女人!每次我都拒絕了她的好意。我明天要寫封信告訴她,說我接受了她的勸告,納了一個端莊溫和的小妾,請她放心。”
春燕感覺到,自己豐軟的手被曾國藩幹瘦的手抓得緊緊的。她的心在怦怦跳動。“端莊溫和”四個字,使她略有一絲幸福的感覺。
“你放心,夫人不會欺負你的。”曾國藩的聲調變得輕輕細細的、溫溫潤潤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春燕的臉,又抬起手來,撫摸她油黑發亮的頭發。春燕臉紅了,心跳得更厲害。
過了好一會兒,曾國藩的手離開春燕的頭發,重新以平靜的語調說:“禎第三歲上死了,得的是痘症,和他一起去的,還有我九歲的滿妹。現在的老大紀澤,其實是老二。紀澤今年二十三歲,比你大一歲。這孩子像他媽,溫情有餘,剛強不足,不過也還誠實聰明,肯發憤讀書,今後雖然說不上有大出息,但也不會給曾家丟臉。這點我很放心。他先前娶了賀耦耕先生的滿女,耦耕先生,你知道是哪個嗎?”